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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1月30日 星期三

【海鳥】碧海青天(下)

下、離別,是為了下次相遇。



──是不是永遠,看不見海天一線的盡頭?


天空廣闊、大海無邊,橫跨大西洋航行,邁入尾聲的──第二十五天。
第二十五天就像前二十四天一樣和平、安寧還有點歡樂,永不結束的派對會一直、一直持續下去吧?
那是不可能的,否定。
一如往常──下午三點,園田海未迎風,倚靠欄杆鐵灰的冰冷想。
「還剩一日。」
抬眸,耀眼得近乎傷感。
指尖來回輕敲欄杆的規律,飽含不安。
順風,天上盤旋幾隻海鳥──從遠方小島的高聳白色燈塔處啟程、嘎嘎地長聲啼叫迎接郵輪到來,間接聲明接觸美洲大陸不遠矣。
「別鬧了啦(>8<)!」尖細的嗓音急促地切割憂傷。
來了,不能讓ことり擔心。海未壓低帽沿、推開欄杆,軍靴響亮地磕碰地面倒退幾步。
「希ちゃん,真是的!」
迎面而來,ことり與她的貴族小夥伴談笑風生──這日很特別,ことり身邊無多餘閒雜人等。
「哎呀,ことりちゃん別害羞嘛!」
取而代之,一位稀客──周旋賭場的貴族──東條希。
跟隨雲朵流動,海未保持淺淺的笑容、前行迎接ことり到來──絲毫不閃不避,也無需閃避。
──嘛,留給你的位子吶。
對上ことり身旁那副看穿一切的碧綠,海未既害羞又感激地點頭,等待兩人穿越。
希走得特別快,製造視線死角。而ことり經過海未身旁那瞬間,眼神與之交會、擦肩而過,細瘦的手指趁機纏繞上海未的尾指──緊緊的,絕不放開似的。
「……ことり?」
不訝異ことり動手動腳的舉動──那是一直以來半路遇見都有的習慣,只是驚訝動作從輕碰變成了拉扯。
「抱歉,讓ことり任性一下。」
輕言細語,ことり捏緊了緊手──細緻柔軟傳導了手中戒指的冰涼。
長久卻又短暫的一瞬,鬆開。
猶如從未發生過任何事,ことり離開的背影徒留嘻笑佔滿甲板。
「こ、とり……一樣的嗎?」
──真的嗎?
確認,不敢妄自定論。
凝視指尖殘留的餘溫,海未一愣一愣地留在了原地。


當天熄燈後的夜晚,房內柔和澄黃的溫暖燈光,驅散黑暗──映照海未製造密集恐懼的衣櫃,裡頭擺滿整整齊齊、排排站的白襯衫。
取出一件,從上往下扣住一顆顆鈕扣,紮進長褲繫上腰帶,立領綁好領帶、回翻領口,罩了件厚實外套。
大功告成。扣上軍帽,海未於鏡前觀看整理得一絲不苟的「正式服裝」,還有個地方不行,表情──太過悲戚了,眉頭糾結的皺褶隱含了深切的悲傷。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最後一天了,不能一直愁眉苦臉。調整下垂的嘴角、搓揉繃緊的面頰,啪地打臉鼓舞精神。
「女神啊……請守護我和ことり,最後的時光。」
服裝OK、心情OK,海未捏緊了護身符。


說實在於大半夜穿著正式戎裝,有違常理。
端看四下無人,海未怕被發現似的小心翼翼出了房門、反手上鎖。
擦得晶亮的軍靴,悄然無息地摩擦高級絨毛地毯的柔軟。
或許,也只有在這時海未才會慶幸頭等艙的隔音保密相當周到。
甫一出了大廳,海未放下顧忌加快腳步朝樓梯行進。
「здравствуйте!」
算準海未到來般,門邊傳來刻意壓低的歡快語調。
討厭,又是那個俄羅斯人。
「貴安繪里,不是在賭場?」抽動嘴角,海未盡量壓下厭惡的情緒波動。
「哎呀,表現得那麼不歡迎……我很受傷呢。」
如海未所述──從暗處死角出來的不速之客,是往常泡在賭場的絢瀨繪里。
「沒有。」
投手投出輕挑調侃的直球,被海未不為所動地回擊。
「嘛……真冷淡呢,只是碰巧?」聳聳肩,繪里放棄玩笑。
「為什麼用疑問句?」
「沒,順口……跟希賭了個把月,沒什麼賭本了。」對海未一開始的提問回應。
「賭本……又來!」
聽到關鍵詞,海未警戒地拱起肩膀。
「別把我想得那麼糟糕,我也算順便幫你撮合呢……說來,那戒指真是上等貨,星芒可真好看啊哈哈!」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肯定是故意的──海未對繪里的輕浮挑釁,渾身不舒服。
怒目而視,「不用你好心,再讓ことり難過就砍斷你的手指。」
「真是恐怖呢,我還是有原則的……好啦,希在等我、先走了。」無奈地聳聳肩,繪里走過海未身側,「……稍微想賭這款家鄉的名酒?別擔心。」拉起水桶中的酒瓶,冰塊碰撞了瓶身嘎啦地清脆。
「別喝太多,明天宿醉可下不了船。」不耐煩回道。海未瞟了眼鐘,踱步的腳略顯著急。
「嗯還好,俄羅斯人挺擅長喝酒。」注意到海未的舉動、並非不識趣的人,「Пока!」繪里不多說擺手告別。
「貴安。」
「對了──」繪里跨了兩步想到什麼,側身四十五度角回頭。「幫你確認過了,不會有人打擾『你們』幽會,ハラショー」
諷刺般地捲了幾舌俄文,繪里手抵住唇、拋了個媚眼,洋溢充滿魅力的自信笑容消失在走廊彼端。
「破廉恥!」
看那能迷倒眾生的表情,海未直想把腿邊的木桶扔過去──打爆那顆金毛狐狸狡詐的腦。


遭遇一段時間的拖延,海未急急忙忙到達甲板已經有人等她。
溫柔的亞麻闖入眼簾,心猛然一跳──自然而然泛起漣漪。
自從風雨交加不期而遇的夜晚,兩人之間逐漸形成一種默契──夜晚必定於甲板相見,私聊直至疲倦才回房。
直到現在,海未還不可思議──夜晚見ことり這事,已經習慣到呼吸一般自然。
「ことり。」
喚了一下,撲通──心又再度悸動,偶爾、偶爾會驚奇能直接呼喚對方名字的自己。
見依靠欄杆看海的ことり沒反應,海未放輕腳步靠近。
突然,從背後緊緊擁上,「呀啊──!」引得ことり輕聲尖叫──蜜糖撲面的甜甜馨香,伴隨亞麻騷動人心。
什麼時候變成這麼不知羞恥的人呢?
「今天冷,怎麼不穿多一點?」海未出言關心的當下,覺得自己很惡趣味。
「……海未ちゃん。」
船過水無痕的平淡。
違和,平時的俏皮率真蕩然無存。
──是ことり我贏了喔!
一反得意先到的勝利姿態,ことり瞥了一眼後方、放開欄杆,雙手纏繞海未的手臂,抱緊。
或許寒冬夜晚太冷,ことり躲在海未懷裡直哆嗦。
「去室內、風比較小的地方?」
挪動身子,海未抵禦了大部分的朔風。
「不……ことり想離海近一點看星星,這裡、這裡就好。」
──拜託你了!
水光流轉、炯炯有神的蜜色哀怨得都快將琥珀望眼欲穿。
「……好。」
狂風呼嘯,海未抱緊ことり──那彷彿風一吹就不見的柔柔軟軟身子。
海洋般波光瀲灩的深藍髮絲,迎風飄盪。


繁星簇擁彷彿伸手可及,予人任意摘採。
縮回前伸的手,「……抱歉,要海未ちゃん陪ことり任性。」輕輕觸碰海未發寒的面頰。
「沒關係,跟ことり一起就不會冷。」
語畢,海未埋進ことり後頸,遮掩發燙的臉頰。
窺視側臉,海未發現ことり眼窩隱約佔據的紅腫──那失焦的、哀傷的眸,究竟在看向何方?
「稍微有點冷。」ことり轉身,埋進海未胸口。
──稍微有點寂寞。
海未順手梳理亞麻,任憑ことり依傍。
「……有心事?」
果然逃不過海未的眼。肩膀猛然一顫,ことり感嘆地想。
「海未ちゃん,風景很漂亮呢……」接續看似不著邊際的話題,「不管是天空還是海洋都有……全身上下就像被星星包圍。」
「是的,很美。」海未整理ことり被風吹得凌亂的髮絲,觀望四周──天空繁星簇擁、綴飾海洋成了點點星空,分不清上下、全然融為一體。
「吶,海未ちゃん……你,有沒有想過──」
還是,不想被看透。ことり攥緊海未的軍服襯衫,細數糾結深深溝壑的皺褶──只要不看見海未的臉就能欺騙自己,壓抑想要隱藏的心事……她是這麼想的。
「海天一線的盡頭,是什麼?」
是什麼呢?
看慣的夜景,ことり挑起海未從未思考過的問題。
理不清思緒,抬眸。
看不見任何事物的夜晚──沒有大海跟天空那顏色分明相隔的線。
「雖然現在是在一起的、相互依偎,分不出彼此……但只有夜晚,僅僅如此、而已。」逆風揚起了髮,ことり不畏阻擋指向彼端,「一到白天兩者之間無論怎麼接近,都有一條線相隔無限遙遠──相交的路拉成平行線,永遠無法碰觸到對方。」
討厭,不能哭──好丟臉、好丟臉。ことり睜大眼睛抑制一股熱流滑過臉頰,卻沒有用。
「永遠、永遠,看不見海天一線的盡頭。」
溫熱點燃胸中燒灼的情感,窒人地疼──滴滴答答的深灰軌跡,沾染了海未衣襟。


──雖然我跟你現在是在一起……但過了今天,恐怕今生都不會再見了。
那話中很深、很深的意涵,海未根據ことり隱藏內心話的習慣確立了。
電報、郵件通行的現代,無法確定居所的自己,下了船……與ことり之間,然後、應該就沒有然後了。
平淡又普通的每個夜晚,如同電影影格不間斷閃爍腦海。
該怎麼辦、該怎麼辦?想過數以千次了。尤其越是接近航程尾聲,每晚與ことり分別後的夜晚,空虛得不住思索分道揚鑣的未來。
必須要面對會成為對方生命過客的現實,海未知道要忍住、逼迫自己不要想、不能想……但ことり明明白白地點出了,自己可以做出什麼樣的應答呢?
相處的現實和分離的夢囈如潮水披天蓋地蜂擁而來,刺痛貫穿了胸腔。
──那麼今晚就結束吧,我們之間的一切。希望你能順利跟父母見面,為彼此的未來,加油吧!
如果是以往那個固執、謹慎思考、顧慮著未來,總是考慮很多的超級木頭,海未大概會做出這樣的回應。
──不行,不想就這樣結束。
不可思議,明明沒有特別要求過什麼──第一次擁有這樣不想放手的心情。
鬆開指甲嵌入皮肉的拳頭,從軍以來從未落淚的眼眶久違地熱了起來。
或許因為是ことり……不,正因為是ことり才會這樣吧?
──愛,就是一切的理由。
「抱歉,海未ちゃん。」
掙脫發愣的海未懷中,「ことり我都在說些什麼啊……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對吧?」ことり跳開幾步,繞了個小圈想脫離尷尬卻慣性甩開了晶瑩淚光。
左臂繞過後方勾搭了右臂摩挲,「不要在意,忘記ことり我說的──」
騙人。笑得絕望、笑得沒良心、笑得撕心裂肺,哀怨得多美啊──ことり扯開嘴角,逼自己在無奈中放手。
「ことり!」
不顧未來一切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就想遵從現在切切實實的心情,抱緊。
「……海未ちゃん?」
不知所措──想逃,ことり的雙腳卻像被枷鎖牢固般動彈不得。
「一、定……再……」咽嗚抽泣,話都說不清楚。
抱得緊緊的,不想放手。海未怕,害怕──不這樣抓著ことり,她就會這樣跳脫牢籠振翅飛走。
「什、麼?」
──建立情感就要有承受流淚的覺悟。
「一定,會再、見……一定會、再見,一定會再見!」
重複,就像要讓ことり明白般不停重複。
不只是說給ことり聽,也是說給自己聽──相信,拼命說服自己相信,這必定會成為現實。


抽抽嗒嗒,哭得亂七八糟──不像平時那個嚴肅、正直、體貼、細心、溫暖、負責、成熟,容易害羞,捉弄起來特別有趣的園田海未。
「我很害怕,不想分離……可是,我想相信──不,是堅信啊,我們一定會再見面!」
一樣的。ことり本以為暗自煩惱,不會被發現──隱藏得很好、很好。
言語中還是忍不住試探海未給予自己的解答,做好最壞的打算、期待被拋棄──讓自己在期望中失望,徹徹底底忘記這個溫柔到笨拙的好人。
不要離去、不要離去,才是真正想對海未訴說的真實。
──卑鄙,討厭鬼。
「ことり我,肯定是個令人討厭的孩子……真的是狡猾、很狡猾──」絞痛的心面對潰堤邊緣,眼眶泛紅。
「才沒有,絕對不是這樣!」
ことり邁入的自暴自棄,馬上被海未大聲駁斥。
「真要說狡猾……一廂情願說服你相信的我也很狡猾!」
「沒有一廂情願,ことり我也想相信的……」停止的淚,再度崩潰,「海未ちゃん,到底為什麼要那麼溫柔呢?」
「是因為我太喜歡ことり你了。」
才想感嘆海未的寬容,ことり馬上被一箭正中紅心。
「海未ちゃん,真的是……太狡猾啦……」
羞紅了臉,ことり迅速埋進海未的懷裡不敢直視。
「那麼……再更狡猾一點,可以嗎?」
關節薄繭的粗糙掃過臉頰,有些癢──ことり被半強硬地抬起了頭,瞻仰最喜愛的琥珀。
「想讓你一輩子都記住我……不要、忘記。」
「什──唔!」
還沒反應過來,ことり就被堵上了唇──寵溺的、溫柔的、深情的、熱切的。
反抗到順從──若即若離、驚慌失措的手,扯到衣角就安心似的逐漸朝上抱緊海未的腰際。
世界寧靜得只剩永無止盡的深邃藍,浸透靈魂。


昨日的淚水與今日的笑容,都同樣真實。
勒布萊福號靠岸,船與空橋的高低差與間隙促成許多紳士正大光明牽伴下船的好時機。
「南さん,可不可以與我──咦,抱歉!」
凜冽的一瞪,嚇走糾纏的貴族──海未謹慎托著ことり的手登陸。
「來,ことり小心。」
「ことり會注意,不用擔心啦……呀啊!」
語畢,ことり一個沒注意踩空,海未採取守勢、即刻救援。
「看,怎麼不好好注意腳下。」
「嗯……謝、謝。」
從單純的支撐到摟著ことり的肩膀,直至下船、海未還是不肯放手,強勢瞪開港邊兩側貴族的接觸,令ことり有些羞澀跟高興。
「那麼……真的要告別了。」
壓低帽子,海未絞緊雙手、隱藏內心不安。
「……還是想看清楚海未ちゃん的臉。」ことり挑高了海未的帽子,輕觸那清秀五官的每個角落。
「好,記住了!」緊緊把握手心中的熱度還有觸感,「乖、乖……」ことり抱緊了海未,輕柔地摸摸頭。
回抱,「……謝謝。」喜歡,海未很喜歡ことり那雙溫柔的手,只要被撫摸就會感到安心。
究竟要從對方身上奪走多少,才甘心呢?
永遠都不會滿足吧?
真的是最差勁了。
「胡思亂想什麼,海未ちゃん非常溫柔……不糟糕。」
海未盯著地板發呆的時候,ことり再度湊上前──溫和的眸彷彿看穿了海未的想法。
「……嗯,你說得對。」
果然還是瞞不過ことり。
「很好!」重重地點頭,ことり忽然咯咯輕笑,把手別在後方,「明明昨晚的海未ちゃん……很、大膽呢?」抵著唇角的笑容,增添撫媚。
海未經由提醒,腦海馬上重複播放強吻ことり的畫面。
臉頰砰地瞬間通紅延伸耳根,「……請別取笑我了!」一時惱羞,海未迅速扭過頭。
「嘛,畢竟是最後……該走了。」聽著遠方女僕的叫喚,ことり落寞地低垂鳥毛。
「……」
同樣的心情,海未知道ことり也是不安,才調戲自己緩和氣氛。
只是……效果極差,都很笨拙呢?
思及此,海未自嘲地笑了。
上前,「轉身離開之前,別忘了說再見──」輕撫ことり的臉頰、梳理髮絲別至耳後,「……再見,就是會再度相見的意思。」摟緊那瘦弱的身子,汲取溫軟的氣息。
離別,是為了下次的相遇。
「知道嗎?」
──相信嗎?
「嗯,再見。」
──嗯,相信。
乘載重要之人的馬車出港──嘶鳴的馬兒,驚起海鳥與棲息之地分離。

啟程的命運於振翅乘風飛翔的彼端,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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