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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7月7日 星期五

【繪鳥/章六】再見白龍 See You,White Dragon

VI


July 7th , X84 , Sunday     Rainy

自有記憶以來,經常聽族裡長輩提起змей。
一開始還不明白意指什麼,「蛇?」當時,年幼無知的我問。
後來稍微長大點,得知在斯拉夫地區龍的詞語有很多個。其中,俄羅斯語稱呼傳說中凶狠的上古生物──「龍」為змей,而絢瀨家從遠古時期就是屠龍聞名的騎士家族。
──屠龍才能稱之為勇者!
身為絢瀨家的一份子,這曾是我們的家訓也是成為一族宗長絕對達成的目標。不過,這時代龍幾乎滅絕了,龍成為夢話般的童話故事。聲稱能看見龍的人或家族,不是被嘲弄就是作為神經病送去教會矯正,還能相信龍存在的人已經算是稀有生物。
而絢瀨家早已失去屠龍家族人人敬重的尊貴地位,經由屠龍訓練的高超劍技勉強使我們轉職為宮廷騎士提供保護王國與教會的一席之地,算是各家族中待遇較好者。
只是地位的維持相當辛苦,我們捲入了權力鬥爭,遭受子虛烏有的抹黑──扭曲名譽比起現實責罰還要嚴重。絢瀨家一路走來,失去的、這麼說亦不為過,失去身為人的尊嚴與價值。
直到,那一天──「其實,世界上還剩一隻龍、一隻稀有的白龍。」
僅存最後一隻白龍這個消息早已忘記從何處得知,輾轉於眾人之口傳進耳中,光是如此就令我興奮不已。
原來那隻龍確實不是假的。還記得那一天我站在書房,觀看展覽於客廳的畫作──描繪的是我兒時冒險迷途時曾見過的白龍,沉浸在那從頭頂呼嘯而過的美麗身姿彷彿美夢,回過神時我已經回到了家。
相當不可思議,直到現在都還印象深刻、深刻到畫了出來。
這幅圖,畫工雖然得到許多人的讚賞,但是身為繪師的我還是遭受鄰里人家嘲諷是騙子,附近的孩子也差不多遠離了我……畢竟沒有人會相信上古生物的真實存在。說真的,打從心底不甘心、不甘心、很不甘心啊。
就算知道龍被發現的機率微乎其微,十五歲那年我以修行的名義整頓裝備獨自出發尋找龍。
現在想來,可能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吧?
當時我抱持著必須成為勇者去印證家族傳說、恢復家族榮耀的決心,立誓傾盡一生尋找祂而踏上旅程。
拚死一搏的信念使我行動起來,出發了。
在那改變我一生的旅程,路途遇到了她……或許應該反過來──遇見她,改變了我的一生。
她有一襲亞麻接近黃鶯色的美麗秀髮,皮膚透亮白皙得會反光。一雙蜂蜜般琥珀色的眼眸配合時常垂低的下眼瞼富含著吸引人的魅力,每每到這時我特別喜歡那嘴角燦爛地上揚時一抹淺淺的小梨渦,顯得甜美又可愛。
縱使她外表美得驚為天人,但她的內在美使人更加驚艷、使我記憶猶新。她總是笑容滿面、和藹而真誠,擅長且願意傾聽、關懷而不使人感到壓力、身體力行充滿智慧的言語使我啟發、幽默俏皮使我整天心情良好──我不僅羨慕她,更是打從心底尊敬她。
我從來不相信愛情,也不願意浪費時間戀愛。注意到時她的優雅倩影佔據了我心中每個角落──她曾是我的真愛,不知不覺敞開我的心扉成為我第一次愛上的人。

──真討厭。
繪里翻閱那如同禁忌之書的日記,摩挲書本中那幅速寫插畫──正是家中倒掛著的白龍畫像,她就感到厭惡。
直覺討厭這本書,繪里老覺得看到以前的自己──從小喜歡龍,相信龍存在,還想踏上旅程的傻瓜。
煩,「原來是遺傳。」
不過她跟祖先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至少在談戀愛這點上她落後十年而且今後也不會談戀愛。
挖掘並偷窺他人的秘密是人性所在吧?繪里翻過面,繼續往下閱覽:

大雨過後,海洋環繞天空──彩虹相接天地之時,龍就會現身。
那是她後來告訴我的《白龍傳說》。

接續這句話之後翻面轉換了視角──繪里猜測或許是日記中,給那個不知名的「她」的告白信。

時間是一條川流不息的長河。
每人都有屬於自身難以忘懷的日子,有快樂的、也有痛苦的。而刻劃我深刻記憶的日子,挾帶一絲苦澀。
與你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旅行後數月。
直到那時,我還不相信所謂的一見鍾情與日久生情。反正人出生到死亡都是自己一個人,孤獨慣了。本以為這輩子並不會愛上什麼人……果然永遠不能把話說死,免得現實朝臉搧一巴掌。
──愛情是暴君但對象如果是你,我甘願臣服。
第一次相遇並不是什麼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只是平平淡淡細水長流般的每一天,偶然的一個緣分──那時我在荒郊野外休息,閒來沒事拿出那本破破爛爛的速寫本,臨摹記憶中龍的肖像畫。
你突然出現了。
我怕得藏起來,可是你不像我遇到或是我身邊的人嘲笑我,你不批評,只是催促我畫,然後很有耐心地看著我一筆一畫描繪。等我畫完便真誠發出毫不虛假的稱讚,願意相信我說的話、願意與我一同相信龍的存在。
後來我們一起踏上尋找龍的旅行。本來只是一起旅行經過一年、兩年、三年……逐漸的,你滲入我的生活中,而我無可救藥的愛上了你。
喜歡你真誠的笑容,喜歡你在月下清亮的歌聲,喜歡包容一切又溫柔的你。只是這些話,我從來就沒跟你說過。太害羞了……不過,喜歡卻不表達的話,那就跟沒表達沒兩樣。
就在我發覺找龍是徒勞無功的事實後,我向你告白並想帶你回國之時,你告訴我關於白龍的傳說:
大雨過後,海洋環繞天空──彩虹相接天地之時,龍就會現身。
聽你一席話,我多留了一天。隔天,果然下起大雨……雨過天青出現了彩虹,七色虹光後方現身的白龍振翅飛出散發粼粼波光,優雅高貴。
「……終於找到了。」流下了歡喜的淚。
──屠龍才能稱之為勇者!
多麼希望時間停留在這一刻。基於家訓二話不說,我將家傳屠龍寶劍投向了「她」。
屠龍掌握回的家族榮耀,讓我們絢瀨家再度重回了舉足輕重的地位。
吶,謝謝你了──ことり。

書背,咚地碰撞床頭櫥櫃一聲響亮。
接下來,繪里有好長一段時間說不出話。她不敢置信……不對、不對,打從一開始就很奇怪,她得先整理日記的訊息。
反覆看了幾遍,將本來概略讀的內容仔細詳閱。她得出一項很矛盾的結果──祖先,說起來有點奇怪,跟她一樣叫做絢瀨繪里的祖先,暫稱繪里一世殺掉了白龍,而幫助她的少女是ことり……一直不想承認,可是繪里心知肚明那隻「死去的白龍」自始自終都是ことり啊?
突然,繪里腦中迴盪與祖母的餐桌話題。
很久、很久以前,祖先尋找最後一隻龍的路上遇到了一位少女……祖先殺死世上最後一隻龍,但是旅途中一起出生入死的少女卻不見了、再也找不到人──永遠、永遠無法跟祖先一起共享屠龍獲得的榮耀。
根本不是少女失蹤無法跟祖先共享榮耀,因為ことり(少女)就是繪里(祖先)殺的。
瞟了一眼窗外,本應死去的最後一隻龍──傳說中窮兇極惡、暴戾恣雎的龍在外頭睡得正酣。
「難道是被祖先殺了,根本沒死。說的也是,龍怎麼可能那麼容易死,而且後續只有一件鱗片的衣服跟圖畫留下來……哪能當作證據。」
下一面是一張ことり的插畫,繪里撫摸著那張圖往後翻,然後、然後就沒有了──日記只有那麼一篇,剩下的內容沒有祖先那輕快率性整齊的筆跡。
絢瀨繪里,你這個人……
短短幾句話沒有感情,冷酷、生硬得彷彿是對祖先、對絢瀨家的控訴,後面幾頁就是之前看見的那一團亂七八糟血書以及中間書頁被人為撕裂的殘留紙痕。
狡猾
大騙子
不可原諒
格格不入,不管幾次見那些字淒厲訴說罪狀,她都會不禁將書本脫手而出。
「這是祖先的鍋,與、與我何干!」
繪里不敢去想(不去想就覺得不是真的,不去想就以為能騙過自己),這本日記此時被她找到的意涵。
依照故事來看──血書是ことり寫的?

更深入的不敢想,但還是無法抑制思考奔騰──難道說,ことり是為了要報復祖先才對她那麼好?
先使人放下戒心,再一舉痛擊……確實是職場常見的狠招。
思忖時,一雙不屬於繪里白皙的手從旁貼上隨意翻覆的書頁,她抬頭看見不知何時醒來默默進門的ことり倒抽一口涼氣。
讀不清她現在的表情,是錯愕的、是恐懼的、是憤怒的,還是根本就沒有任何感情──不讓人害怕才是最可怕的,暴風雨前的寧靜。
天那麼黑,轟隆隆召喚打雷閃電幾响驚嚇人的巨響,幾絲細雨滴滴答答沾黏窗戶一滴、兩滴逐漸變大,嘩啦啦轉瞬間成為滂沱大雨。
「……ことり?」好尷尬。
沒有怨恨,迎向她熟悉的哀傷眼神,繪里好像從那蜜色眸中看見的是她從未思考過的悲傷思緒。
接著她見ことり搖搖頭闔上書本塞進抽屜,轉身離開踏進雨中消失不見。

那晚,繪里睡得並不好。
外頭下大雨打雷閃電、黑得很,根本無法出門。
害怕ことり隨時進門殺掉她,發生種種於身上的恐怖之事磨練的疑心病快將她的精神耗弱至極限。
逃走、不逃?
摸黑也要逃走,逃得遠遠的。打定主意,繪里再度逃走了。
這是好主意嗎?外頭一無所有,逐漸轉小的雨勢讓她認清了方向。
當然是好主意。拿起床頭毛巾遮雨,朝來時路不顧一切筆直前行,就算走過──在夜晚下雨與不熟悉的感覺之下道路也顯得完全不同,沒多久繪里迷失了方向。
不知自己身處何處,想依靠ことり也害怕她、害怕得不行──既不能前進,也不允許回頭。「沒有辦法了。」絕望得如此徹底,繪里彷彿被那種下墜感牽扯著跪地。
突然,耳邊傳來奇怪的聲音。
那並非雨聲規律滴滴答答,沉悶的聲響緩步行進逐漸接近、變大,從地傳導至身上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敲擊心臟。
掃過樹叢是ことり曾說過夜晚才出現的凶狠魔獸。那從未見過的怪物嚇得繪里連聲音都發不出來直接朝後傾倒,勉強撐住身子才不至於倒下。
屏住呼吸,希望那巨大的身軀不要發現自己。只見魔獸往繪里方向一瞟,緩慢張嘴一股又腥又臭的吐息似乎在嘲笑她,粗魯地朝她揮舞可怕的利爪。
要死了。緊要關頭,繪里還是腦海只浮現了ことり,想依靠ことり。
不想死,「……ことり!」祈禱般呼喊她的名字。
奇跡不會輕易發生──她不會來的,你這個自私鬼。
鮮血毫不留情地噴濺,懲罰她的罪過。

初中是脫離家庭溫暖轉而向同儕尋求認同的時期,繪里忘記從何時起她不再去為弱者打抱不平。
或許是她的髮色跟混血兒的血統惹得她十分顯眼,必須跟每個人交好、但是不允許別人來過度干涉她的生活,她在獨處與社交兩面性的平衡上活得很辛苦,沒有多餘精力幫助他人。
也因此,她後悔了。
班上有個長期受到欺凌的同學。其實一開始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只是初中小屁孩的打打鬧鬧小玩笑無傷大雅,只是隨著對方的不反抗,那些帶頭欺凌的舉動也逐步升級。到了初三,已經無法忽視了。興許是升學壓力大,繪里看到那被欺負的同學幾乎每天都是帶傷回家的,直到畢業都不吭一聲。
人本來都是相同的,為什麼一旦擁有了力量就用在互相傷害、甚至傷害別人?繪里不懂也看不過眼,但是害怕──她怕被謠言跟受欺負的同學很要好,就會被同學排擠而置身事外。
她明白旁觀者有視而不見的罪過,罪惡感折磨著她。人體壓抑痛苦經驗的機制讓她忘記這事,畢業之後她也暫時忘記了……直到,高二暑假開了初中同學會──被欺負的同學得憂鬱症,走樓梯產生幻覺跌壞脊椎癱瘓了。還記得說明這個消息的同學高興地喊著活該的嘴臉是多麼令人厭惡,但心中只殘留絲毫說不出任何話語反駁的懊悔。
受欺負的同學是老師的小助手做事認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憑什麼被欺負?明明就不應該因為謠言而忽視對方、遠離對方,如果當初不理會「謠言」,相信自己心底認識的對方伸出援手……結果是否會完全不同?
──反正我就只會逃避,然後擅自進行無意義的後悔。
事情已經發生,後悔根本來不及……不是嗎?

──不是的。
漫天噴灑的鮮血隨著零星降雨模糊視線,沒有一絲痛楚。溫熱清楚地告訴繪里確實是血,但不是她的血。
繪里不敢置信ことり來了,「ことり!」
ことり張開雙手,站著都顯得勉強還是要保護繪里。下一秒她站穩變成了龍,一聲吼叫便將魔獸嚇跑了。
彷彿宣告不要靠過來一般,龍朝整個森林憤怒地咆哮便變回人形倒下了。
──這次不想後悔了。
「你是笨蛋嘛,明明、明明可以不用來救我的……」
咬緊嘴唇扯回意識,繪里趕緊上前檢查ことり胸前,那狠狠地抓過的大傷疤鮮紅可佈、血流不止,「……對、得止血,ことり你不能死啊!」死了,她就真的孤單一個人了。
眼淚撲簌簌地滑過臉頰,「對不起,我那麼自私……」繪里著急地像熱鍋上的螞蟻,拿來的毛巾沒什麼用地幫ことり加壓止血。
「還能怎麼辦?」
什麼聰明又可愛的エリチカ,根本一點用都沒有,根本是沒用エリチカ,快動動你的腦啊、快動動你的腦啊エリチカ。繪里敲敲腦袋,想起第一次遇到ことり的事情。
「對,龍的唾液……」她清楚記得家族關於白龍的記載。又想到ことり舔拭自己治療傷口的事情,大拇指猶豫一會往ことり的嘴巴突入時遭到阻止。
「不行,沒用……ことり你什麼意思?」
ことり夾住繪里異想天開的手指,搖搖頭。
「你不能自我療癒?」
這龍好麻煩,可以治療別人卻無法幫助自己,「難道你要我眼睜睜看著你死掉嘛!」逼急了,繪里激動地大喊大叫。她本來害怕的事物要從眼前消失了應該很高興,可是她好難受、她打從心底無法接受。
ことり舉起手撫過她的面頰,溫柔地笑著、安撫著繪里的情緒。
很難受、很難受,可是最該死的……ことり這樣的舉動卻能安定下來她雜亂無章的心。
「……要我別擔心,你有辦法治療嗎?」
抹乾繪里的淚水,ことり牽起一絲力氣指明方向要她帶路。

依照ことり的指示到達一座露天浴池,把人扔進去。
如果要繪里形容這座池子就是遊戲中回復之泉與存檔點的概念,池中漂浮的藥草有爆炸性的治癒力瞬間治好ことり的傷口。
見著ことり自在游泳泡澡的模樣,繪里坐在池邊發呆。
「你不恨我嗎?」這個問題究竟是針對祖先牽扯整個家族的罪過,還是魔獸襲擊的事呢,繪里不清楚……或許兩者皆有。
對於繪里的提問,ことり垂低眸不言陷入沉思,接著抬眸指著她。
──你就是你。彷彿這麼說著,ことり微瞇著眼、招手要繪里靠過來。
近點、更近點,ことり唇瓣貼近了繪里的耳邊吹氣。
──沒關係。
猝不及防胸前一股重力拽過領口,「嗚哇!」撲通一聲,繪里張眼望見了清澈的湖水。想呼吸張開嘴升騰的一粒粒小水珠與湖面碰撞成點點星光,吸引她的注意力,映入眼簾。
一躍跳出水面,「很危險啊,ことり你幹嘛!」
關於答案不言而喻。ことり捧腹咯咯嘲笑跌成了落湯雞佐藥草頭的繪里,似乎給予了解答。
「……也許我太過一廂情願,自以為是。」
回憶起日記內容,雖然最後很可怕。但比起上頭「過去」的內容,還不如正視自己的所見所聞,認清對方的心意,不是因為謠言任意曲解別人「現在」的所作所為。
善良的人是變態殺人魔,古老傳說中邪惡的龍很溫柔……有什麼不可能?
──Старая песня(老生常談)。自己睜開眼睛,傾聽內心的聲音、「用心」看清楚。
「奶奶說的對……用心才是最重要的。」
腦海響起祖母的聲音,繪里成天想到祖母(大概覺得エリチカ很煩)自嘲地笑了。
清水洗淨了思緒,徒留無奈與釋懷。繪里聳聳肩,「真是拿你沒辦法……你以為我會這麼說嘛,可惡ことり,接招!」

扣緊十指,繪里朝ことり潑出一大波海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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