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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6月8日 星期四

【繪鳥/章二】再見白龍 See You,White Dragon

II


窗外驟雨滴滴答答,祖母很矛盾──說不再提卻又再度吟唱來自地獄(至少婚姻運勢這點對繪里是折磨事)碎碎念還迴盪耳際。
判斷工作無法進行,繪里當機立斷闔上螢幕挑起遙控器打開電視──現正沸沸揚揚播報時下最火紅「千代田區白教堂血案」隨機殺人專題,一堆政客、法學權威、主持等等口沫橫飛指責警方辦案不利。

生怕祖母被轉播畫面明目張膽的殘忍血腥嚇到,趕緊轉台卻還是殺人案重大新聞轉播,「千代田區目前發生多起隨機殺人案,警方呼籲民眾千萬別在夜晚道路遊蕩。關於離奇消失的凶器,經由現場採樣屍體血液含有高含量水分,檢查報告已鎖定嫌犯可能為……」主播不帶感情的專業播報殺人案為下雨夜晚增添一種詭異氣息。
「啊啦啊啦,殺人案真可怕。」祖母發出驚呼,一般人看到駭人聽聞案件的反應。事不關己,坐在電視機前嚷嚷好可怕,然後繼續吃自己的飯。馬賽克後隱晦的鮮血、殘忍、冷酷只是眾人閒話家常的話題。
Один конец(反正一樣),此乃人之常情。「嗯嗯,真可怕……現代人壓力太大、精神異常啦!」繪里也是普羅大眾之一、點頭應著祖母,再想想──很難理解為什麼有以「不認識」的陌生人痛苦為樂的人。
正是因為沒有感情、不把人當人看,才能如此痛下殺手吧?
「明天開始梅雨季,鋒面來襲請記得攜帶雨具。再來是──」再次轉台,天氣預報很安全。

所謂「千代田區白教堂血案」是媒體博取眼球渲染、誇大是「白教堂血案」翻版的結果。
此次隨機殺人案,犯案地點是祖母家附近她們常常週日禮拜的俄羅斯東正教堂,那牆面粉刷的白被比喻是白教堂(Whitechapel),而兇手所犯下的多起案件手法大膽、殘忍、俐落,猶似十九世紀於英國倫敦東區犯下「白教堂血案」惡名昭彰的殺手──開膛手傑克(Jack the Ripper),種種條件結合後取名為「千代田區白教堂血案」……不過,取名的理由差不多就是這樣了。
「無聊。」
思考時,湯勺中懸空的羅宋湯灼傷舌頭、抖落嘴邊,沾染衣襬紫紅色的濃稠色彩──污漬像血擴散四面八方,「討厭,Просто беда(糟糕)。」繪里咂嘴嘟囔著失誤,捲起襯衫制止髒污蔓延。
回家噴個去漬劑泡一晚上總會掉的。乾脆關閉電視這討厭的罪魁禍首,繪里朝舌尖搧風,抽過幾張烤箱旁的紙巾沾水擦拭。
「還有一碗唷エリチカ,」祖母顫顫巍巍的手提起鍋子邊緣懸吊半空搖搖欲墜,意圖盛滿繪里只有半碗的湯。「給你,你以前最愛吃這個啦~」
我不追憶過去,繪里想。她已經不如小時候偏好這碗湯,是否代表她長大了、改變了?
「沒關係啦,奶奶你吃、你吃。」
一來一往、一進一退,你來我往,繪里推辭不掉祖母好意,裝得滿滿的湯汁幾乎要被重力牽扯溢出碗外。
喝下一口熟悉的酸酸甜甜味道卻突然嗆到──「嗚哇,好鹹……」提味的鹽巴加太多了。
解決最後一碗羅宋湯,繪里發現一坨結晶鹽巴沾附底層還沒溶解,有點噁心欲欲作嘔。
偷偷倒掉剩下的湯,繪里出神凝望水槽濾網咕嚕咕嚕冒泡打轉的紫紅色不明液體。
果然是老人家口味?隨著年齡增長,身體退化逐漸嚴重,逐漸要以更重的口感來品味生活。
光是有意識老的念頭就會有墳場縈繞腦中的畫面──年老聯想死亡,繪里的思考轉至此背脊竄升一股寒意。
一人獨處的夜晚,如果閒來無事就會胡思亂想到重要的人離去──繪里她怕黑,但她更怕自己一個人。
聽來矛盾卻很正常──她不能將自己交給某個人,繪里明白人到最後都是自己孤獨一個人。但,一直擁有的家人是例外──她重視的人不要先行離去便好。換句話說,比起自己的死亡,她更害怕失去重要的人。
真是自私的雙重標準──說到底都是為了自己,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繪里自嘲地笑了笑,慶幸祖母腦袋清醒,身體安康、手腳麻利還能追趕跑跳碰,全國跑透透。
偏頭,瞟過一眼牆上啾啾鳥叫悠揚響了八下的老爺掛鐘宣告祖母上床睡覺的時刻。
繪里一面收拾餐盤,一面催促著祖母趕緊返入夢鄉。
對祖母進行俄羅斯祖國那慣常幾乎壓扁身體的力道抱緊緊處理,臉頰碰臉頰的親吻告別。
「不住下?」祖母趁繪里收拾筆記型電腦要邁出門時,扯住她的手擔憂地挽留囑咐,「太晚外面很危險,壞人那麼可怕。」
「不會啦,我沒那麼脆弱。」繪里調整智慧手環,見時間不早也不以為意。「明早有個專案要交件得趕快回去處理。」
工作有成,那是祖母引以為傲的事情──她想做好,繪里習慣背負著他人期待。「況且,這工作你也希望我做好嘛~」架起手臂故作強壯,「……我可是流著奶奶您那俄羅斯戰鬥民族的血統呢,別擔心我會小心壞人趕快回去。」
「瞧你油嘴滑舌,」上癮似的,祖母紙筒又是會心一擊,「真正的壞人是看不出來的,人不可貌相。」嚴厲告誡著,卻又溫柔的勸戒。「雖然獨立,但奶奶我可是知道你這孩子不善言辭但很溫柔,別老獨自逞強。」
「知道、知道,要保重身體喔!」繪里輕拍祖母被歲月無情摧殘充滿皺褶的手背,依依不捨。
孫女年輕事業前途重要,祖母點點頭答應她的離去。「還有,這個──」祖母取過掛在椅背上那深鎖倉庫被繪里找到──所謂傳家寶,「白龍鱗片製作的『龍的羽衣』是一代傳一代的寶物,也是護身符般的吉祥物喔,非常有效!」
比對繪里那模特兒般玲瓏有致、前凸後翹、決不馬虎的曼妙身材,「我這年紀也從我奶奶,也就是你曾曾祖母手上接過這件衣服。你長大能穿上了,肯定很適合。」祖母相當滿意。
那漂亮的洋裝對於古代來說似乎太過前衛,實在很難想像是出自於遠古時代,繪里忍不住懷疑是當代設計師成功呼嚨某個被騙倒的祖先──可能是曾曾祖母買買買。
龍鱗衣服什麼的……聽起來好中二、好丟臉,實在不想拿。「誒奶奶可是把護身符給我,這樣你不就……?」
「誒誒誒,我這把老骨頭沒差啦!」
盛情難卻,拗不過祖母裝進手邊紙袋遞來的舉動。
Очень вас прошу(我怕您啦)。好吧、好吧,繪里投降放棄掙扎,對著胸前的十字架默默祈禱,「奶奶,Многих лет жизни(祝您長命百歲)!」
告別祖母,離家撲面迎來潮濕涼爽──雨停了。

邁過門檻,穿越屋簷稀稀落落的水珠。
鼻息間飄逸雨後清新的香味,爽快的幸福讓心情頗好,繪里漫步於習慣的道路仰望午夜藍清澈深邃的天空,邊緣飄逸陰鬱烏雲渲染紫藤花的色彩。
「……真美啊。」
平常下班差不多是這時間,趕著回家從來沒有注意過天空原來能藍得如此美麗。
正中央高高掛舉的皎潔銀白滿月,另一端有道朦朧的七彩虹光,是少見的月虹──發現罕有的天文奇觀,繪里舉高手機追逐那遙不可及的光。
離近點、更近一點,想拍清楚往前一腳陷進水坑。
此時,正巧閃過一道銀光、一個影子,繪里才發覺差點撞到人。
「啊抱歉。」
繪里長期浸泡藍光的視力在夜晚顯得極差,離開路燈光源所在之處對她來說適應不良──太黑,看不清楚。
推高眼鏡定睛一看,是隔壁那個新來打工的研究生。他的驚嚇很奇怪──不是那種被突如其來的意外嚇到吃驚的表情而是做了什麼虧心事的心虛表情,但一會兒又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恢復鎮靜。
或許是在送貨。他穿著店內衣服,裝束乾淨得體整齊到像個學者。一桶裝滿冰塊的水桶插著紅酒往商店街方向行動。「沒事。」他擺著手,以一種漫不經心的斯文態度牽引出官方虛偽的笑容。
道歉繞過鄰居,繪里顧不了鞋子濕黏噁心的觸感,快步行走就怕月虹因耽誤而消失。
抵達的盡頭是休假日固定虔誠禮拜的東正教堂,處於高地能看清虹光連結海洋與天空的全貌。
瞄準景觀一舉拍下,檢查照片效果不佳──還晃到畫面,光線閃爍一坨糊糊的晶藍色光芒。
失敗。「Ну ладно(算了)。」放下手機、手指比著七,繪里玩心四起以上下引號將畫面連著頂上星星囊括起來深深烙印心底。
當那束星光映入眼簾已於茫茫宇宙間飛奔數十億載,那麼龍會不會存在於此時此刻看見的古老天空之中?
──白龍現身於海洋環繞天空,彩虹相接天地之時。
憶起祖母的話,她好像聽見古老巨龍吟詠著沉聲咆哮轉化成閃亮的星星從月虹的背後振翅飛舞。
尋龍精神沸騰著家族傳遞的血液,繪里凝望天空失了魂試圖摘採那一顆星。
說時遲那時快,下一秒消逝天際的流星化成刀尖冰冷的閃光貫穿身體。
咕咚,應聲倒地。
血痕朝那純白牆面,進行揭示罪名般的潑漆。
繪里還沒有意識發生了什麼事,時間不等她繼續往前奔跑──無情將組成她世界觀認知的一切事物,一夕之間風雲變色。

事情不發生在自己身上便不會相信,那是真的──殺人案也是,扮演被殺的就是自己。
警鐘敲響大腦,腎上腺素大量分泌幾乎感受不到疼。眼鏡撞歪飛到遙遠的地方,繪里眼睛瞪得大大的。壓住傷口的雙手染滿鮮血,阻止不了它們汙染一攤泥濘滲入水坑融成一條小小血河。
站起來、她想站起來,身體卻不受控制墜落。血流如注,只能持續死死壓著傷口減緩流逝的溫熱液體把體溫抽離體外。
好冷、好冷。蜷縮身子保暖,依舊挽留不住逐漸失去的溫度。
死亡,掠過腦海的第一個念頭。還以為死亡就是閉上眼睡覺,如此輕鬆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實際上,沒那麼勇敢。第一次意識死亡離自己好近,好可怕、好孤單、好寂寞、好冷,咬緊牙關、身體忍不住顫慄。
意識到腳步聲、陰影覆蓋上她,有人。
想求救,但一看到眼前景象立刻放棄念頭。繪里不敢置信,那個差點撞到的工讀生,他提著冰刀出神地凝望血滲透冰中綻放玫瑰鮮紅艷麗的色彩。
開膛手傑克(Jack the Ripper)。
真正的壞人是看不出來的,人不可貌相。憶起祖母的話,繪里觀察那波瀾不驚的冷酷眼神可以知道他正品嚐著殺戮。
一步一腳印往前緩步行進,優雅地近乎殘忍是絕望的信號。
И конечно(完蛋了)。繪里從不做勝算機率小的事,人生一路走來平平順順,這次被殺出的程咬金無情操控著命運,她彷彿跌落谷底。
絕望中失望,墨黑、漆黑、無止境的黑蒙蔽她的雙眼。

警笛大作,長鳴劃破天際拉回她近乎昏迷的神智。
紅的、藍的迴旋閃爍,犯人趕緊跳進樹叢逃跑企圖躲避正義制裁。
嘴巴乾渴,發不出求救的音節。繪里模糊的視線映入祖母塞給她的衣服。
「衣服……」對,她陷入危機的腦中──傳說,根深蒂固。
──白龍鱗片製作的『龍的羽衣』是一代傳一代的寶物,也是護身符般的吉祥物喔,非常有效!
不想死,還不想死。明明發誓打死不相信傳說,但她現在反而祈求不存在的祂可以救她。
隨倒地拋擲的「龍衣」離手心不到一尺,繪里咬牙、攥緊拳頭拉拔雜草、指甲縫塞入泥土狼狽的、努力的,匍匐前進。
太過用力擠壓晚餐於胃中翻攪,刺激喉嚨咳出一大口血拋灑「龍衣」鮮紅。
氣力全失,不行了。
──Вот тебе(這是你應得的懲罰)!

意識沉入一片白、純白、虛無的白,耳邊迴盪著奶奶慈祥的聲音與不存在的白龍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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