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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8月28日 星期一

【海鳥】過來人


穿越日式大宅寧靜深幽的寬闊園門,一屁股坐於架空平台聆聽藍白色調的風鈴輕盈搖擺,叮鈴悅耳。

交疊放至大腿的手掌逐漸垂落壓到車站前打特賣廣告贈送的圓扇,她突然發現修剪整齊的草、花卉、高大樹木和諧組成的庭園造景逐漸模糊,身旁不遠處燒著小豬蚊香輕煙裊裊,正糾纏邁入淺眠的意識。
景色朦朧卻可以看見一片白中有黃色、橘色、紅色、紫色、青色的圓點互相碰撞接合閃閃爍爍,時而出現、時而消失。腦袋暈呼呼的,她老覺得睡得不舒服,往前挪動僵硬的身子曲起腿踩踏廊邊石頭,炙熱的艷陽就這樣傾瀉而下。
「好溫、暖~」滿足地嘆息著,怕寒體質促使她喜好溫暖的太陽。
沉浸於睡眠,她倚靠牆柱上下輕點頭,直到驚鹿那竹筒溢滿了水翻倒,空空地敲於石上響徹天際,「呼啊!」驚醒鳥雀與我們呼嚕嚕享受午後時光的主人公ことり。
「……睡著了?」剛睡醒的ことり一臉呆滯的小笨笨樣,揉弄眼睛、臉頰,擦乾口水試圖清醒。
翻過身就見到一名半老的女子。背影挺直,凜凜然端坐於梳妝台前細心的、緩慢的梳理那如同大海瀲灩──深藍泛白的頭髮。那是園田海未──ことり的戀人──正要拜訪一位一年一度才會去見的重要之人。
梳理頭髮的工作並沒有持續太久。ことり知道海未今早特地預約美髮店仔細打理過頭髮,所以並不需要大費周章。
「不知不覺也有十五、六年,我都快成為老婆婆了呢。」她自我調侃。
海未瞥了眼鏡中的日曆、放下梳子,端看自己毫無血色的面容。
ことり上前從後方端看海未的臉龐,歲月無情的刻痕在她那堅毅剛強的面容上留下了道道軌跡。
「太過憔悴的話,她會生氣的……雖然鼓起臉生氣的樣子也很可愛就是了。」海未拍了拍消瘦的臉頰,語氣有些愉快還有些許落寞。
ことり我推薦這個。一見海未煩惱,ことり指向了櫃子裡的粉底,她愛用的牌子終年不變。
海未也順著ことり的意。打開梳妝台抽屜,取出粉底仔細塗勻,迅速上了點淡妝,衰老的臉頓時充滿氣色。
就像魔法一樣。以前海未脂粉未施就很漂亮了,自從開始打扮顏值就直直飆升──年輕時的樸實無華早已脫穎而出一種成熟優雅的韻味。
「這樣,ことり會喜歡嗎?」
「嗯,喜歡唷!」
海未起身,左手無名指例行戴好清洗乾淨的戒指,鄭重地從衣櫃選了件顯得年輕的水藍色洋裝、搭了頂草帽、踏了雙涼鞋,拿取鞋櫃上暫放的禮物出門。
「我出門了。」
「路上小心。」ことり送走海未,不久跟著出門。
接連步出茂盛綠蔭遮蔽的庭院。一出門,大中午最炙熱的陽光烈焰擦肩而過,光束毫不留情從天上投射透過了手掌貫穿身體。六月梅雨季度過之後,七、八月的東京除少數幾日局部豪大雨外,日夜大都是熱島效應與熱帶夜籠罩的炎熱日子,但對於既不會流汗、不怕炎熱、也不會累,終年怕冷的ことり來說挺喜歡這種天氣的。
偏頭往左邊,海未的身影就消失在轉角。ことり一路尾隨,「感覺好像跟蹤狂,欸嘿☆」輕輕用拳頭敲了敲自己的頭,她將手別在後方跟著海未左轉又右轉,繞過大街小巷不到十分鐘,抵達神田明神社男坂道──她們以前校園偶像「μ's」剛成軍的訓練地點,每天、每天都在這樓梯上上下下、努力訓練。
跟著海未沉穩的步調越過長長的階梯,ことり咚咚咚地追上去並肩而行──ことり很喜歡跟海未走在一起的感覺,會讓她想起過去一同上學的時光。
「那時候你還堅持要來這裡。」海未無奈地笑了笑,喘著粗氣,拚命擦拭額頭冒出的涔涔汗水,「扶著你一階一階上去,累死了呢。」她說著,些許出神凝望著自己的掌心,握緊又放開。
「抱歉,最後的日子還要你陪我任性……但現在全身輕盈又能跑又能跳,沒問題了喔!」ことり追過海未登頂,笑嘻嘻地等著她爬上來。「加油,海未ちゃん!」
「感覺步入中年,體力衰退不少。」海未自嘲著。緩了緩氣息,走向神社主殿,將手上大包小包放在腳邊,朝賽錢箱投了九枚五元硬幣,深深鞠躬兩次、拍手兩下,默默祈禱,再鞠躬離開。她走向邊上一棵櫻花樹,懷念地撫著樹幹,那是她們高中時互相告白確認心意的櫻花樹下。
現在不是時節,櫻花早已淒美的凋零,只剩繁盛的枝葉,但不久也會宣告邁入秋天衰落的滄桑吧?
「感覺這棵樹,比起那時候茁壯了不少。」
「上次也這麼說過呢,十五、六年當然又胖了一圈唷!」ことり俏皮地從樹後鑽出來跑到海未後方,卻對自己的笑話笑不出來──她心疼她單薄的背影。那身材並沒有茁壯了一圈,只有消瘦了一圈。
兩人離開神社,往東邊秋葉原車站前進搭JL山手線北上。
平日上班時段車廂沒什麼人。ことり坐在海未身邊百無聊賴伸直腳尖踢踢,呼嘯而過沿路都市風光──電車壓倒性的速度超越旁邊道路上一輛輛車子。
刺耳尖銳的聲音喔咿喔咿,路邊的車紛紛讓出道路。不久,一台高速行駛的救護車突圍而出,與電車幾乎並列,接著消失在彎道一隅……它前進的地方,或許有人哭喊著等待救援。
望向身旁海未蹙緊眉頭──知道她不喜歡救護車的聲音,ことり覺得她大概是想到討厭的回憶。
「對不起呢……」ことり回首看見不遠處,方正龐大的純白色建築:西木野綜合醫院,捏住領口心頓時揪緊。
「上野,即將抵達上野。」
隨著廣播三番兩次提醒,電車精準停止月台排隊線,門開了。「哇~火車、火車!」一個小孩掙脫母親的手,興奮地跳上車,沒注意腳下車廂與月台間的縫隙直直跌到海未身邊。
「沒事吧?」
海未扶起孩童,母親也連忙上前鞠躬道歉。「啊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不會,沒事就好。」海未笑著擺擺手表示不介意,等母子離去、臉色微微一沉,「麻、煩嘛,從來沒有這回事……你說是吧ことり?」凝望著還清晰可視的醫院,眼眸閃動幾絲亮光,她低頭陷入深沉的思緒。
總共約七、八分鐘的車程。ことり隨海未下車,出車站步行跟車程差不多長的時間,兩人並肩穿越了布滿櫻花樹的綠蔭,到達目的地「靈園」。
海未熟門熟路繞過各個墓碑,站在一個墓前摘下帽子、深深一鞠躬,「我來了喔,ことり。」
「嗯。」重重點頭,ことり輕靈地往前踏幾步站到她面前,「海未ちゃん謝謝你,一直來看我。」
這是兩人固定的開場白,年復一年皆是如此,就連生病那幾年來醫院探病都是如此。
ことり是生病走的。因為是罕見病症,臨床資料稀少,她不想給人添麻煩,也沒做什麼特殊治療,只求在最後的日子安安穩穩度過。
「謝謝你,直到最後的最後也一直握著我的手……」
最後一天她躺在床上,緊緊握著海未的雙手,帶著笑容心情平和地閉上眼,就像是睡著了──做一場永遠不會清醒的美夢,祥和地迎接死亡。
那雙手過了那麼多年,看起來依舊溫柔,可靠。ことり沒法幫忙,落寞地撐起笑容著蹲踞在墓前看海未清理雜草,擺放祭品,到處忙碌。
雖說周遭有蟲鳴鳥叫,但ことり專心看著海未感覺整個過程很安靜。
海未會以雙手合十祭拜作為程序性的結束。接著拿出特意準備的露營椅,坐在墓前報告自己的,兩人的青梅竹馬、朋友們的近況直到天色昏黃才離開。
ことり乖乖聽著,感覺海未真的在與自己聊天。
跟海未在一起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每到一道橘光劃過了ことり眼睛的時刻,她就如此想。
一抬頭,她看到遠方炙熱艷陽緩緩步入西山融入晚霞,描繪遠方大廈高低起伏的天際線。往上一瞧,夕照折射殘影放射狀延伸,無拘無束地粉刷條條塊塊──橘紅、緋紅、灰白、純白、靛藍、湛藍亂中有序、錯落有致,完美調和層次多變的天空,恣意飄蕩的雲朵、振翅並列飛翔的鳥兒都在在敲響返家的信號。
「海未ちゃん,時間不早了。」
注意到逢魔時刻,天色已晚。儘管海未根本聽不見她的話語,但ことり總會補上這麼一句提醒該走了。
以往海未會看天氣,就這麼把東西收拾好準備回家,但是現在她沒有。
「吶,ことり……剛剛來的路上我去了神田明神社祈福,想到你最後的那段日子。」突然她說。
ことり依舊無用功地催促著她回去,但海未根本聽不到,只是坐在原地,動也不動。
「你總是不喜歡給人添麻煩。真要說起來,你那次說想看看那棵告白的櫻花樹,要我扶你爬上去神社是你唯一給我添麻煩時候呢。」
似是抱怨,但海未臉上沒有任何不滿,與之相反,她看來相當滿足。
「那時候我剛升遷,你總是擔心我為了照顧你沒辦法工作,離開的那天還選了連休,讓大家都不需要特意撥出時間就能來看你。你看看你,最後的最後都不給人添麻煩,這樣不是很悲哀嗎……你啊遇到自己的事情就特別笨拙呢,我從來不覺得你給我添麻煩,倒不如說──我希望你多多跟我撒嬌。」
一滴水落在地上清晰可見地染深了土壤。ことり赫然驚覺那堅強的臉上已經禁不住情感的潰堤,熱流點點滴滴沿著面頰滑落。
「ことり,我、我真的好想再見你一面。」那也許是海未難得情動之處,最深刻的表白了。
自從ことり走了這麼多年來,海未一直將情感置放得十分深沉。ことり知道她是個默默表示愛的行動派──含蓄內斂、細水長流,多年來始終如一。
「海未ちゃん,ことり我……一直、在你身邊。」
這種話早已無法傳達。
ことり收起了伸出的援手。「你真的該回去了,對不起……ことり我、什麼都做不了。」蹲下身子,儘管碰不著依舊嘗試表示性地抱住海未。「ことり我也希望……能再度碰到你。」
注意到什麼。海未抬頭,顧不了淚涕縱橫的狼狽樣。
「……こ、とり?」
伸手連忙啪地拍上那團柔軟的臉頰又捏又揉又搓,確認眼前人的存在。
「唔呀……嗚嗚、咪(海未)ち、ゃん?」ことり彷彿振翅一般,慌亂地上下擺動雙手。
「抱歉,手感太好……不對!」那柔嫩的手感過了那麼多年依然令海未愛不釋手,她盡情玩弄個夠才依依不捨停止揉捏。
「你真的是ことり嗎?」ことり感覺海未長滿薄繭的厚實手掌在顫抖,那溫度實實在在地燒灼著她的臉頰。
怎麼回事?「嗯、好久不見,海未ち、ゃん……嚇到了嗎?」
首先只要微笑就好。ことり揚起笑容盡量展現出幽默。
遲疑地抬手又放下往復幾次,最後撫上海未的手背,真的碰得到。她都快被嚇死了……雖然本來就死了。
「唔嗯,」她猛地搖頭,「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說很奇怪……常常、能感覺到你好像就在我身邊。」海未害羞地搔刮面頰自嘲地說,「你都沒變呢,還是那麼年輕……我已經老了。」
「而且還變瘦了。」ことり接話。
「可是今天我有乖乖吃飯。」反駁。
「騙人,只有來見我的日子你才會吃很多!」
「抱歉,被發現了。」
就像被發現做壞事的孩子,海未吐了吐舌頭、縮起脖子。
接著,她小心翼翼地捧起ことり的臉頰,「那個……對不起,直到最後也沒有為你做什麼。」
「海未ちゃん已經做很多、很多了,ことり我很幸福……今生能跟海未ちゃん在一起,我很幸福。」捏緊海未骨節分明的手,ことり深怕這樣的觸感離開了就再也摸不著了。
咬緊下唇,視線游移不定──不知道該不該說,但是她必須把海未從過去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了。
ことり她想讓她最心愛的人獲得幸福。最後終於下定決心,「那、那個海未ちゃん,希望你把ことり我忘記……因為ことり,海未ちゃん才會一直受苦。」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如果不是我……
「才不是這樣子!」
ことり立刻陷入的低潮馬上被海未反駁,一舉擊破。
「忘記ことり,別開玩笑了……我不會忘記,說什麼也絕對不會忘記!」她攥住ことり的手,「我也是。能夠跟ことり在一起,我很幸福。所以不要叫我忘記你……我不要!」
「……海未ちゃん,謝謝你。」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了,但光是聽到這句話,那些糾結的煩惱就像芝麻蒜皮的小事無影無蹤。
ことり感動得不住落淚。「對不起,ことり我那麼任性。」
「……沒有這回事。」
「那你還可以聽ことり一個請求嗎?」
「除了剛剛那種。不要說一個,就算多少個都聽。」海未應著,拇指輕輕撥開ことり的淚珠。
「好好活著,體驗各式各樣喜歡的事情然後像平常這樣來跟ことり說……我想聽。」ことり也幫忙擦乾海未被風吹過的淚痕。少女祈禱著,深深的、殷切的期盼──她這笨拙又溫柔的戀人,能夠追求自己的幸福。
「好、請你等我。我會努力好好活著,然後抬頭挺胸去見你告訴你好多、好多事情。」
ことり不由自主噗哧一笑。那是燦爛地足以減緩緊繃嘴唇的溫柔微笑,讓海未有些炫目,不太真實。
「這麼說好不吉利。」
「可、可是……」海未慌亂起來。
「嘛,不過──」ことり一直為戀人的不幸自責。或許正因為如此,無法離開世界,但現在已經了無牽掛了……大概。
「首先海未ちゃん要好好吃飯,你臉色總是很蒼白呢。雖然憂鬱氣質也是ことり很喜歡的地方,但還是要保持好氣色。如果不多注意自己的身體,這樣身體會反撲喔,身體會提醒你要多注意她而變差……」
彷彿互相傳染般,染上了戀人嚴肅的叨唸。ことり久違話嘮地提醒持續了好久、好久,但海未很享受這段時光。
「好嚴厲呢。」
「彼此彼此。這是當然的唷(˙8˙),過來人經驗談。」
「還真是……非常強而有力的證言。」苦笑。
可以互相開這種玩笑,那大概沒有問題了。
「就算身體沒有提醒你……」左掌不安地摩挲右臂,「海未ちゃん如果你不多注意自己的身體,ことり我會擔心的。」
「我答應你。」
「要真的做到喔?」ことり鼓起臉頰,似乎不太相信。
是是。海未溫和地應著,戳著ことり的臉龐幫她漏氣。
「那ことり我就安心了……再見。」──我等你。
謝謝。海未額頭抵住ことり的額頭,交疊的十指心照不宣,變換角度互相纏繞,緊緊的貼合著。
彼此許下最好的承諾,等到兩人再度見面的那天。
有好多想傾訴的話語,但要先忍耐。愛、不捨、離別、寂寞、不安、平和與……希望,各式各樣難以言喻的思念融入風中,不需要回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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