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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11日 星期一

【海鳥】深藍印象

睡眠之秋。南ことり一覺醒來才發現自己在打盹。
還記得那個夢。睡夢中大雨滂沱,她看見刀光劍影與熊熊大火猛烈燃燒,形成水火共存的奇異景象。「……真可怕。」就跟食慾之秋,飽餐午後使人發懶的罪惡暖陽一樣不敢細想。
慌張地左顧右盼,映入眼簾令人安心的身影平復心跳咚咚直竄。她挺起背脊,鋪在身上的羽織就從肩膀緩緩滑落腰間。
「海未ちゃん。」捏緊飄著主人淡淡檀木清香的羽織,她揉著眼看向不過六疊榻榻米大小書房中央,園田海未以襷束起衣袖,蹲在那沉浸書道海洋無法自拔。
讀書之秋。海未捺下最後一筆,將毛筆抵住硯台、鄭重地轉過身。「醒來了?」板著臉,嚴肅的口吻好像在責備。
知道海未自制,為了維持武士道修行向來如此。ことり抑制想打呼的衝動,「嗯」一聲伸展懶腰。「謝謝你。」高舉羽織示意。
「舉手之勞,放著便好。」海未似乎沒打算穿上,調整儒服下襬專注埋首筆墨。
摺疊羽織,ことり捲弄窗簾增加海未體諒她睡覺而減少的照明。
濃厚雲層飄移遮擋陽光,彷彿暫時凝滯了時間使整個空間籠罩上墨藍的陰鬱。那深藍接近墨黑的背影沒有回頭,「謝謝。」正寫著「心如止水」道謝的她,似是於沉穩中添上一筆清晨秋霜,美麗、文靜、理智這是她一貫予人的印象。
等光明再度普照大地,回復空間的燦黃明亮、時間流動飄逸著桂花芬芳。窗外能看見種植各式花草的庭院造景,驚鹿空空作響、竹林茂盛搖擺,予人空靈清爽、遺世而獨立的寂寥感。
運動之秋。海未每日清晨就在那中央揮舞竹刀,光是想就能聽見「喝!」揮刃劈開虛空的聲響。
在書桌上擺正補丁明顯的羽織,那衣服跟生性節儉的主人身上的一樣──破了又縫、縫了又補,十分老舊。海未一向穿著樸素、乾淨得體整齊,才不至於看起來寒酸落魄。但對ことり來說,實在太浪費海未天生好皮囊──種種考量下,她目前正暗自執行一項大計畫。
「要出門?」
海未放下手邊工作,一如既往面無表情無所畏懼,語氣卻透露格格不入的擔憂,送ことり出門。
「路上小心。」
別跟來。這是她們的默契。
「太陽下山前會回來!」一見時刻不早暗道不妙,ことり匆匆忙忙整理身上睡得凌亂的墨黑色和服穿上鞋離去。
出門就能感受夏熱已逝、秋風送爽──秋天真好什麼都有,挨家挨戶開鐮收割,風中飄揚著金黃稻香,心情大好。
「嗯嗯這次會是豐收吧?」
收穫的季節學生回家幫忙生計,連帶影響家旁邊一間私塾教學進度,那是海未出資興建的──她是這城鎮與ことり搭檔的授課教師。認真嚴謹的教學態度吸引眾多家長將自家子弟送來學習,只要聽到她的名號半夜哭鬧的小孩都會停止哭泣,私下被學生們稱作「魔鬼教官」。
也只有在教學時,海未才會比較多話,這衍伸出一個可怕的事實──一堂授課,遠遠超過她們倆一天的對話量。
海未總是寡言少語,與之閒聊都相當簡短。ことり扳著手指仔細思考──相遇至今已經半年,剛搬來這鎮上後一週也不過對話兩次。現在能照三餐對話,實屬一大進步與不可思議。
「到底是怎麼活過來的啊?」
此話一出,她心底湧現一種既視感──好像曾經在哪聽過這句話。
髮絲啪唦啪唦吹得凌亂,ことり揪起一縷勾至耳後。抬頭注意到頂上茂盛的枝葉藉由涼爽西風燒灼得枯黃、艷紅滄桑地飄落。她咕嚕咕嚕轉了個圈,輕靈俏皮地踩踏片片落葉堆積的槭樹小徑,享受喀嚓喀嚓──迴盪耳際的清脆悅耳。
這與初次見面、樹還光禿禿,剛過春暖即將花開之時相反。啊是初次相遇時,她想。現在憶起都還似昨日那般近在咫尺難以忘懷,半年前改變她人生的那一夜。
命運反覆無常。大致上就像樹葉掉落等待來年生長一般正常,不停輪轉著。
現實生活總不如童話故事,只要心存善念多做好事,必定好人有好報。ことり只敢幻想卻從不敢奢望,有位武士大人騎著白馬帶她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但,那天她掉進水底,沉溺窒息的昏黑中彷彿看見希望的光芒。
日輪高掛天空在頭頂上搖曳,張嘴換氣咕嚕嚕上升的水珠與空氣境界面碰撞散逸成點點星光映入眼簾。
ことり不急著出水面,雙手反而到處在水中亂晃,摸到了目標物出水拚命向岸邊滑,不料昨晚暴雨水勢過猛,她險些無力。
救命。所有的話語融入了河川奔流。
「聽得到我的聲音嗎?手,快伸過來!」
就在她陷入危機之時,一道藍浮現眼前。那種藍偏黑,給人一種灰暗、憂鬱、寂寞的印象。
明明位於生死交關,她卻還有餘力思考海面的藍與深處的黑其實沒兩樣?越是深入了藍色大海,最終只會進入到光線無法抵達的深海,裡面就算有生物大概……非常孤獨。
「喂在下打老遠就看到您跳河,水很湍急是不要命了嗎?」
胡思亂想之際,糊裡糊塗被救上岸了──救她的人是正好騎著白馬經過河堤的武士(身著深藍色和服腰際配有一刀),跳馬滑下堤防跳上一塊塊河面石頭拉ことり一把。
「不好意思,謝謝您。」ことり低頭道謝,旋即提起那拚上性命也要救起的東西,那是一件衣服。
來不及緩過氣息,她絲毫不敢怠慢拿起衣物攤開扭乾。
「這衣服有比您的命重要嗎?」武士她問。
抬頭,看了一眼救命恩人,所謂死前(?)看到的藍──那是武士深藍接近墨黑的髮。
初見武士五官俊秀、相貌堂堂,臉型是標準的鵝蛋臉,年齡不過二十來歲卻散發著老成的氛圍,整體給人陽剛的風貌又有女性陰柔之美是會想多看幾眼的美女,但繃緊可怕的臉龐與嚴肅責備的口吻令人不敢直視。
「欸嘿嘿,這是……有原因的?」
怎麼是疑問句?
察覺到武士的疑惑。ことり不答,更正,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歪了歪頭,苦笑撓了撓臉頰,她別過視線檢查衣物有無異狀,「……好險,差點要被叔叔阿姨罵了。」確認無異狀便摺好放進洗衣籃。
那武士見這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為了撿洗滌不慎掉落河流的衣服不顧危險跳了進去,真像她所認識的某個熟人,最嬌弱的外貌卻擁有世上最堅強勇敢之心……都是奇怪的人,不禁延伸懷念之意。
見身旁武士沒有離開之意,ことり害怕歸害怕該有的禮節還是不會少。
「武士大人,似乎沒在鎮上見過您,請問來這小鎮有何貴幹呢?」
「不是大人,目前在下只是一介浪人。」她猛地搖頭,「奉命來尋人的。」
初入城鎮與村人問話都是情報收集的基本。「那正好,」武士思忖一陣措辭,從懷中掏出畫像攤開,「您有沒有見過這名少女?」
這幅畫跟隨武士尋人征戰各地,米黃色的紙張長期頻繁觸摸被汗漬浸濕放軟,表面充滿皺褶透出黃褐色的光澤。
「這可真是厲害……」
ことり驚嘆這畫。嘲諷意義上的,畫作有點……不,是很獵奇。如果武士沒有說那是一名少女,她大概會認為她正打算討伐長相奇異的鳥人。
對不起。一方面很對不起那個女孩、一方面覺得嘲笑武士大人的畫工很可憐,她滿懷歉意保持「武士的慈悲」,忍住快笑出來的罪惡感湊上前仔細觀察──除了頭上有一撮奇怪的毛,確實能從輪廓間窺見一點人類女孩的端倪。
「不,沒見過。」搖頭,ことり正努力擺弄塌下去(大概是)家族特色的鳥毛。
「這樣啊……以為這次能找到了呢。」
可惜,並非沒來由的消沉。武士一直在尋找她。從毫無線索、毫無掌握、毫無跡象,終於再度抓到了消息的尾巴──懷著反覆破滅又重新燃起的希望,日夜趕路循線到達這座城鎮,「還是撲空啊。」毫無波瀾的表情,泛起了苦笑。
好奇怪,莫名感到心疼。雖然很可怕,但ことり不知道為何這人苦笑的模樣是那麼眼熟與令人懷念。
拚命扭乾的頭毛瞬間炸開給她一個好主意,「說不定可以問看看鷲尾叔叔,他在鎮上生活那麼多年說不定知道。」努力提意見的她想幫助武士。
「鷲尾?」
「收養ことり的夫婦,啊ことり是五年前才來這鎮上的。」她指著自己代表ことり,順帶補充家庭背景。
「芳名ことり,也許是同名。五年前、收養……孤兒嗎?」武士雙手抱胸喃喃自語,仰頭穿越ことり後方不知道在凝望什麼、思忖什麼,ことり「嗯」地應聲,不打斷武士思緒靜靜等待。
早春東風吹來有些寒意。ことり全身濕漉漉的,隨武士看一眼霧濛濛的天空只有感覺到那陰陰鬱鬱的氣息,她被吹得發寒、搓著上臂冷得扭扭捏捏。
「好冷~」呼出一口霧氣,緊咬牙關猛地打顫。
見狀,武士二話不說褪下羽織覆蓋ことり單薄的肩膀。
「啊謝謝,不好意思。」雖然老舊,但衣服上好的材質摸來很溫暖。
「舉手之勞,不必言謝。」說這話的武士眼中閃過一抹打量的視線,瞧得ことり不自在地轉移視線。
或許是濕冷的不適感使然。ことり不雅觀地抓起下襬露出白皙纖細的美腿,擰出一大波流入神田川綿延不斷的長流。
「那個印記──」突然武士不顧禮節大喊大叫,一眨眼間欺近ことり身側。「失禮了!」
快速蹲下身,出神地撫摸ことり的腿。習武粗糙的指尖碰上了小腿、膝蓋、大腿溫柔細心地摸了個遍。耐不住那令人發癢的撫摸,她幾不成聲地發出呻吟又因太過羞恥趕忙掩嘴。
原來是個變態足控。一想到這人與鎮上到處流竄的無賴浪人是同等之輩,ことり打從背脊骨深層湧起一股惡寒。「咦呀……變、態。」掙脫不了那孔武有力的手勁,她發出微弱地呼救。
「破廉恥!」等武士摸夠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行為非常糟糕,嚇得連忙後退。「對、對不起,」鄭重地挺直上身雙膝跪地,從懷中掏出脅差(短刀),「請讓我切腹謝罪!」
這麼一聽可不得了,「不需要這樣子啦!」她抓住武士的手腕制止切腹。
冷靜思考,這名武士一直表現得有禮得體不逾矩。況且……她摸著身上的羽織──這體貼的行為舉止不應理解為輕浮之人,ことり判斷武士可能有難言之隱。
「您願意原諒我嗎?」表情不似是祈求原諒,而是徵詢命令。
「有原因?聽過再說。」
「請恕我僭越。我在確認──」禮節完備地致歉。這次她不敢貿然躁進,畢恭畢敬示意ことり小腿與膝蓋接縫間那一條突出的淡淡疤痕,「那一條疤,切口完整不似跌倒就能製造的痕跡。」
「這個?」ことり偏了偏頭,再度掀開裙襬(如此大搖大擺,讓人不禁懷疑她的天然程度),觸碰融入平滑皮膚成為自己一部分的疤痕,「不記得什麼時候的傷口。可能是長大的關係,傷疤也變淡了不少。」
「不記得嗎……或許是因當時年紀小?」
「也許唷。」ことり回應。這才發現武士不是在詢問,只是在自言自語。
「請問,您今年芳齡?」
「二十。」
「時間點吻合,」武士偏過視線,彷彿獵人般凌厲的目光對準ことり,「記得五年前剛搬來的事情嗎?」
「不記得。」雖不明白武士為何要追究如此多事情,但ことり見她態度誠懇、眼神真摯,不似謊言或閒扯就不疑有他如實告知。
「這麼說您可能不信──」ことり害臊地摸了摸脖頸,「聽說ことり小時愛玩,曾經撞到頭,所以不太記得以前的事情。」
「究竟經歷了何等苦難才會這樣……失職。」她自我責備,「鷲尾さん,可否帶在下見您叔叔。」
「鷲尾,不對唷……ことり敝姓北、北ことり,鷲尾叔叔說的。」ことり猛地搖頭,「鷲尾叔叔據說是ことり母親的遠房親戚。」
「喂喂喂,什麼敝姓北……太容易露餡了吧。」武士突然吐槽。
「……嗯露餡?」ことり一臉狐疑。
「沒事,抱歉。」武士慌忙擺手,以最敬禮彎曲那挺直的背脊。「……那麼北さん,能否帶我見見那位鷲尾呢?拜託你了!」
北さん唸著彆扭,還是得做個秀。
近五年來,鷲尾家異軍突起成為鎮上一間生意興隆的丸子店,賺大錢後的夫妻倆逐漸以吝嗇聞名鄉里。
白馬綁在門外。帶上武士,ことり匆匆忙忙抱著洗衣籃從後門躡手躡腳進入店鋪,三步併作兩步跑進閣樓房間打算換衣服。
「抱歉,這裡有點多灰塵。」
ことり忍著咳嗽,翻找乾淨衣物。武士環視狹小、非人住的空間,只有簡陋到不足以保暖的床鋪,還有張勉強當桌子的木箱,上面擺著縫到一半的手工與幾本書。
「忘記收起來了,抱歉給你看到髒亂的地方。」注意到武士的視線,ことり把書本排列整齊收進箱子底下。直像個惡作劇被發現的孩子,縮著脖子吐了吐舌頭。
好讀詩書明明是值得鼓勵的作為,「為何要躲躲藏藏,不能給人看到嗎?」
「嗯只能偷偷讀。」ことり落寞地低喃,「要是被發現,叔叔阿姨會沒收扔掉,碎碎念:『讀書能賺錢嗎?』」
「こ、と、り!」
說人人到。忽然一個河東獅吼震動閣樓灰塵狂亂飛舞,ことり趕忙下樓。
「洗個衣服還去學鴨子戲水不成?你這懶惰的小姑娘。」招來半老的女人一聲大罵,「身上衣服全都濕透了,這──哪個賊人的衣物?」揪住武士給她遮蔽曼妙身材的羽織,「長大了翅膀都硬了是吧?賣弄風騷是想勾引誰,懶惰就算了還不知檢點!」
講著講著,那女人氣憤難當作勢揮拳。
「對不起。」ことり害怕地閉上眼,掩住頭虛弱地求饒……竟然不會痛。
「那是我的。」渾厚的嗓音不知何時從身旁出現,彷彿一直都如影隨形隨侍在側──是武士,她一個箭步跨上前捉住女人的手腕,「在河邊碰巧見她掉下水。怕她落水會冷才給她披上。」聲音比平常低八度明顯壓抑怒氣。
「哎呀不好意思,是武士大人出手相救。這女孩恐怕是弄髒你寶貴的衣服,請待我們洗淨會雙手歸還的。」半老女人一見武士,馬上一改剽悍作風,擺出奉承嘴臉做作地招待她進店鋪。順手猛力推了ことり一把,「還不快去換衣服招呼客人,還要我一個指令一個動作才肯動嘛,真笨!」
「……是,鷲尾阿姨。」ことり朝鷲尾夫人應了聲,低頭朝武士行禮上去閣樓。
「不需要如此嚴厲吧?」
「我們家務事,不需大人煩心。」半老的男人從收銀台抬頭打量武士一眼,「ことり這ㄚ頭就是要給她做點事。」
你懂得吧?半老男人好像在挖苦武士嚴肅表情上揚嘴角,臉全糾結成一團肉球。
他應該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平常大魚大肉吃得身材圓潤,堆得雙頰充滿三層油潤肥肉。雙眼周圍黑眼圈加深滿臉皺紋痕跡,深得如同雕刻刀精雕細琢給人強烈印象。與鷲尾夫人給人印象一致,所謂夫妻相──那這位便是鷲尾先生了。
「不是大人,目前只是一介路過的浪人。」武士再度強調,並做出自我介紹,「敝姓園田,園田海未。」
「嘁。」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海未好像聽到夫妻倆咂嘴,異口同聲表示不屑。
「喂,ことり你換個衣服是要多久?最近錢都賺不夠吃飯了,還不快來幹活!」
鷲尾先生繼續埋頭數銀兩。鷲尾夫人朝後面喊話,再度作勢打人。
「對不起!」捂著頭出來的ことり換下本來單薄的粉色和服,換了件依舊單薄到殘念的綠色和服跑出來替海未帶位。「請選您喜歡的位子吧?」
「可以在這邊嗎?」
海未走出店外,坐上長板凳拍了拍鷲尾夫婦看不見的位置要ことり坐下。
「當然……沒問題。」
「到底是怎麼活過來的啊?」語氣嚴厲,她責備道。忽然好像發現自己太過衝動,清了清喉嚨,「抱歉,失禮了北さん──」唸著果然彆扭又不便直呼名諱。
看海未皺眉表情變化糾結,ことり接著道:「ことり便好。」
「嗯謝謝。在下只是一介外人沒資格說三道四,」她對於直呼名字似乎還有些害羞結巴,「但觀察下來ことり您生活得不好。」
「鷲尾叔叔跟鷲尾阿姨,以前不是這樣子的。」ことり急忙替夫婦倆辯護,「真的他們從前待ことり很好。只是、只是,賭、博……」
漸如蚊聲,不願深談。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他們不過是個趨炎附勢的守財奴。」海未說著再理所當然不過的道理,「沒想過要反抗?」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或許吧……如果可以反抗,ことり我何嘗不想這麼做呢?」那營養不良的消瘦面頰所望向的前方沒有未來,她出神地凝望屋簷外那聚集的陰雲喃喃自語。
「抱歉,說了置身事外的話。」
「沒關係啦,ことり我才抱歉說了些奇怪的話……」
真不可思議,明明從來不敢談論自己的處境。為什麼在這位武士面前就能如此坦然呢?就像好久以前就認識了一樣。
好久以前就認識?ことり不明白怎麼會有如此失禮的想法,但也暫時不去深究。「不談這個了。」旋即啪地轉換營業式微笑,指尖抵住嘴唇、眨了眨眼,「點個餐吧,噓別說出去──ことり招待唷!」
瞥過一眼窗內。從客人的言談得知──ことり是看板娘也是鷲尾丸子客人絡繹不絕的原因,她正盡心盡力綻放笑容治癒客人──那個笑容或許只有在這時候是真誠的。她藉由聽客人的抱怨解決問題,一想到能幫助別人便能忘卻自身煩惱。
「真是堅強的人啊……」她嘆服道。黑暗使人堅強,殘酷使人茁壯。
雖然ことり拒絕反抗的提案,但表情卻是正在求救──她的心渴望自由,卻不奢望自由。
……人只要長期受到壓迫,就會認為那是正常的嗎?那被困在牢籠中的鳥兒,被囚禁已久忘記外面自由的空氣,害怕失去容身之處──沒有希望,亦無出走的勇氣。
咬過一顆丸子嚼嚼,海未啜飲一口煎茶溫暖身子。
「在下還會再來。」武士恭敬地鞠躬向命運乖舛的看板娘道別。海未看見窗內,ことり偷偷掏出懷裡銀兩交給老闆。「這就是所謂的『招待』啊……」
心地再怎麼善良寬容還是會超出負荷的。就像天上沉載大量水氣的雲朵潰堤,最終降下綿綿陰雨。
針尖般的細雨悄無聲息點點滴滴扎在身上,刺破一個個看不見的傷痕。
她的心也在滴答滴答。
在下還會再來。
遵守單方面許下的諾言,海未每天都近乎神經質地在午後出現,在外頭坐上一下午,偶爾ことり能忙裡偷閒聊上一段時間。
日復一日建立起習慣。越是海未快出現的時間,ことり就日漸期待武士的身影出現在大街不遠處。擔憂她怎麼還不來、是否路途遇上耽擱,然後在穩重步伐於耳邊響起的那一刻放下心中大石,揚起最有精神的笑容接待,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光。
時光飛逝,距離歸還羽織那天已經過了一個月。
這天依舊寒冷,就在春雨滋潤大地沒多久,灰濛濛的背景中來了幾個高大壯漢,各個配戴武士刀散發危險氣息。
不動聲色地喫茶,海未另一隻手悄悄搭上刀柄警戒。
一群人無視她。除最前頭武士,其餘人並排幾乎要弄壞門般擠進狹窄店門。
開門聲響唰啦──大聲得彷彿要所有人注意他,整個店面都是他的伸展台。
「老闆~生意很好喔?」
「……人見大人承你貴言,生意非常好。」
最前面的武士戴著眼罩、臉上一記大疤痕,或許是帶頭的──人見用著世界上最假惺惺,和藹可親到幾近卑鄙的親切態度跟鷲尾套近乎。
「真好、真好。」他面無表情地拍手,猛力拍打櫃台。「快交錢出來!你這個月的債今天不還出來,我可要加一成利息……每、天、喔?」
「收、收帳的時間……不、不是還有一段時間嗎?」鷲尾慌張地拚命用衣袖在那又油又鹹的臉上拭汗,人見搭上他的肩膀稱兄道弟。「欸,別說兄弟我對你無情。你們夫妻倆前陣子不是在老子的賭場贏了一大筆錢嗎?」
「可是下一場就全輸光了啊……」
「啊~你是懷疑老子的場子出老千?」以保有的獨眼瞪鷲尾一眼,他立刻噤聲。
「不敢、不敢。」
鷲尾夫婦店鋪生意很好,靠ことり賺了一筆大錢。本來可以一家人吃好過好但夫妻沉迷賭博,實際上入不敷出。要到那群表面上是武士,但實際上應該是失去家主的浪人們非法聚眾的地下錢莊借貸,然後在關係經營的賭場輸光──反覆惡性循環。
或許能知道為何夫妻倆如同傳言吝嗇──在那賭博的賽局上,一點小錢都能翻轉命運,然後在大錢的誘惑下步入毀滅。
為錢而活也為錢而亡──真是諷刺
害怕討債上門,難怪看到武士那麼唯唯諾諾、欺善怕惡。海未暗自整理連日來從鎮民探聽而來的情報,觀望窗內動靜──她慶幸目前ことり不在。
「真的,沒有錢啦……」
「混帳東西,沒錢你想騙老子不成?」重重敲打收銀台,碰地一響彷彿擊碎了木板,「反正老子有的是時間跟你慢慢耗,今天的營收老子就全收下啦……啊不過我在這邊辛苦等你,你得額外付我薪水啊,當然還有我的下屬們。」嘿嘿狂笑與周圍手下此起彼落難聽的噪音。
「怎麼這樣……」抱頭,鷲尾幾乎頹喪地跪在地上。
「你不服氣嗎?要怪就怪你這麼不中用!」人見拉過一張椅子坐下,隨手晃晃、用於威嚇的刀插進地面。「喂喂喂,你服務也太差……快來個服務生招待大爺我啊?」
他瞥了眼客人早已逃光的店鋪,鷲尾夫人就靠牆站一邊,連大氣不敢喘一口。「我可不要這老太婆,找個年輕的來。」
「阿姨,材料要沒了~」這時,ことり拉開簾幕看到一堆不認識的彪形大漢瞬間定格。她整張臉紅通通的,可能一直在廚房忙碌燒著柴火,沒聽到外頭動靜。
「啊哈!」賓果。人見一臉如獲至寶,視線反覆打量ことり,「呦這小妞挺標緻,沒想到你們夫婦還有這麼漂亮的姪女,你們的債款我決定了就要她……這樣的貨色應該可以賣不少錢。」
「不,不行啊!」鷲尾夫婦連忙跪地求饒。
「誰理你,要怪就怪你們自己不中用!」嚷嚷討厭又一針見血的口頭禪。人見一腳踢開夫婦倆,往ことり欺近。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碰上ことり衣袖那一刻,她靈巧地閃避捕捉突然消失。一道光悄無聲息閃過他唯一視力良好眼睛,「誰,何方賊人?」人見嚇得後退拔刀就看見頭髮掉落兩三根。心下暗忖,再晚幾秒躲開他便人頭落地了,
「不是賊人,目前只是一介浪人。」海未不知何時將ことり抱進懷裡,連敬語都沒用,足見她的盛怒,「別用你的髒手碰她!」
「海未ちゃん?」ことり意識過來,她已經抱住了海未──那柔軟的懷抱既可靠又令人安心。
「抱歉我來晚了,」她安撫般朝ことり露出微笑,站上前,「請躲到後方。」
「武士階級背負著效忠主人的榮耀、維持社會秩序與教化種種重要任務。」海未扳著刀柄,聲音雖不宏亮但相當清晰,「只會朝無辜民眾刀劍相向,你們何以自稱武士,高舉木鐸?」
「你這混蛋,說什麼木、木……頭啦?」人見的手下耐不住氣破口大罵,顯然不會唸難詞而氣勢減弱。
「你才是混蛋,」人見默默地回瞪一眼他急躁的手下,「是木鐸。」
「木鐸,金口木舌的銅鈴,施政教召集群眾所用。出自《論語.八佾》:『天將以夫子為木鐸。』此用於比喻宣揚教化之人。」語畢,ことり確認般望了眼海未。
「人家小姑娘比你聰明多了。」他說,視線轉向海未靠上桌子,「老子以前也跟過大名一段時日,並非蠻不講理之人。」
張開那寬厚,足見武功並非等閒之輩的雙手,「十兩黃金,老子就放過這小姑娘。」人見惡狠狠地獅子大開口,就是看準眼前這武士肯定窮得交不出錢。
海未低頭掏了掏懷裡,忖度一陣。
「身上沒那麼多,五兩勉強可行,可好?」
「啊,你當早市殺價?」似乎在忍笑,人見猛地拍打大腿變成狂笑,「老子還得讓你不成?這裡可由不得你選,十兩就是十兩,給你一炷香時間。」
「時間不能更長嗎?」
「不行,連時間也不准討價還價,不能再少一兩……說錯,就是一炷香。」
「那只能靠武力說話了。」一言不和就開戰。海未一手握住刀鞘,一手碰上刀柄穩重地觀望對方。
「求之不得,剛剛我只是一時大意。」
這瘦弱的武士,除了偷雞摸狗的奇襲與講述大道理外,沒什麼好怕的。他想,順便練練身體,雙手握緊陷入地面的刀。
從一柱香前,海未跟人見就一直互瞪著,好似石像靜止不動。
配合決鬥,在場所有人皆屏氣凝神不敢交頭接耳。
燭火搖曳,室內忽明忽滅凍結戰前緊張空氣。
周圍很安靜,空氣彷彿沉寂了。耳邊只剩雨聲稀哩嘩啦、炭火劈哩啪啦,鼻尖騷動剛出爐的丸子味。或許是室內太過溫暖,他們的汗一點一滴沿著臉頰聚集滴落。
碰。急躁的下屬拔刀,刀就被人見大手一揮壓制在桌上。「混帳東西別出手,還偷襲丟老子的臉嗎?敵不動我不動。」他目視前方,深怕一分神便功虧一簣。
另一個相較冷靜的下屬,搖搖頭要急躁的同伴收起刀刃。
正中央的水壺嘰地大聲作響宣告拔刀信號,人見拔起刀、身影突地晃進蒸氣中發動先制攻擊,銀光閃爍劈開水滴直直朝海未進攻。
火花四濺。海未舉刀抵擋住第一擊順勢往前削,見她手勁意外大,人見後退踏穩腳步再度連續快刀,每一刀都彷彿要致人死地刀刀見骨、虎虎生風。
海未不遑多讓,鞭打般靈活地左閃右晃閃躲連續四下砍擊,兩手握刀放置身側趁人見調整動作所露出破綻間隙往前刺。
「妙招。」勉強閃避,那粗曠的臉捋著胡渣讚嘆。
「彼此彼此。」
站穩腳步,他們對峙在場中央畫圓。
「不過老子可不是什麼正大光明的好人啊啊啊──!」
交手後幾回合過去了,人見腿一拐腳步不穩才發覺久未訓練有些吃力,他想速戰速決,起跳橫過武士刀揮舞大範圍攻擊削往海未。
這次總該擋不住了吧?他想,海未遵守所謂的武士道,必定會正面迎敵。
驀地,海未消失了。咚地刀子深深陷入梁柱,拔不出來。
糟糕,人見一失去武器,開始自亂陣腳。
「在下唯一信念是守護ことり。」她說,「為了遵守這項信念,在下會盡一切手段貫徹我的武士道!」
足尖上前緩緩滑兩步,人見面前浮現好幾陣刀光快速閃過──揮出的每記攻擊都穩重踏實,如同水珠輕盈滴落平靜水面泛起的一絲漣漪,波光躍動卻不殘留多餘痕跡,那身影蘊含日本舞曼妙的美感。
「你輸了。」不往後看,緩緩收刀。
轉眼間,人見的衣服已經一片破爛,切斷束帶披頭散髮。
「我才沒有輸!」直像個敗退的獅子,人見瞪大布滿血絲通紅的眼、氣喘吁吁。
「不退之心乃武道之極。」海未背過身離去,「此次失敗也沒關係,心不敗退下次再度挑戰──就算輸家也是值得尊敬的一方。如果你糾結一時勝敗,那便沒有與我再度挑戰的機會,只是徹底的失敗者。」
「海未ちゃん,沒事吧!」
就在以為事情落幕時,一直當旁觀者擔心的ことり總算放心奔向海未。
「囉囉嗦嗦的吵死了──」被言語刺激到內心最深層的痛楚,人見拔屬下的刀子豎刀蓄力如同瘋牛般衝向海未,「不想再被嘲笑了,老子才不是失敗者!」
「小心!」ことり奮不顧身擋在海未身前。她不知道為何身體就這麼行動了起來,但是沒關係──她想保護這名武士。
要死了。就在她腦海要開演人生跑馬燈之時,噹──刀刃交鋒之聲清脆悅耳,身體猛然一退,面前啪地閃爍起燦爛花火,血跡漫天噴灑──海未中了一刀。
轉眼間一把刀咚地插進牆裡,那是人見的。海未摟緊了ことり的肩膀護在懷中,刀尖抵著他僅剩的眼。
「海未ちゃん,你流血了……」
怕得幾乎窒息,ことり壓住那滲血的肩頭。
「無妨,輕傷。」
柔聲安慰著懷中人,海未偏過視線盯住對手。
「給我滾!」這可能是她最粗俗的言語了。ことり好像從海未一向沉穩冷靜的琥珀色雙瞳中看到了熊熊大火燃燒。
顧慮著懷中ことり的心情,海未以「武士的慈悲」維持理性沒有再度下手。
人總是對於某些話語心理素質較低。「你的過去與『失敗』間有不好的回憶,但就如在下方才所言:『心不敗退』便非失敗。再戰下去,汝之刀會哭泣……如果還保持一點身為武士的榮耀,就請快速速離去吧。」
欲血的她彷彿立於高嶺綻放的凜然之花,美麗、優雅、高貴,不可褻瀆。
實力有壓倒性差距,對方劍技更勝一籌。他俯首忖度並未對答,不久帶著屬下們惶惶然如喪家之犬敗逃現場。
她的手重創,幾乎無力。
握緊即將脫手的刀,海未深吸一口氣穩定心神。「你們。」低沉嗓音蘊含懾人氣勢,她拂袖刀尖轉向鷲尾夫婦,「在下要定罪,還有話可說?」保養得宜的刀身來回閃爍著不祥的銀光。
「我、我們也是受害者啊……」鷲尾夫婦拚命磕頭求饒。
「騙人!」武士一喝斥,夫妻倆立刻閉嘴。「在下這幾日來在鎮上到處打聽,藉由觀察證實──你們夫婦嗜賭如命被扭曲的慾望蒙蔽雙眼,虐待ことり為你們噁心的貪婪做牛做馬,罪無可赦!」
夫人泣不成聲,匍匐前進抓著ことり的衣襬,「拜託你了ことり,跟武士大人求求饒了我們吧!」
「那你們要戒賭,老實賺錢還債才行。」她想一會,提了個條件。
夫婦倆猶疑一陣互看一眼,遂拚命磕頭道謝表示沒問題。
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ことり終究不忍養父母如此。扯了扯海未的衣襬,「他們會改過自新好好賺錢的,海未ちゃん饒了他們吧?」
「遵命。」海未放柔語調應了聲。朝夫婦倆「哼」地收起刀刃,「在下園田,連這個姓氏都忘記了嗎……難道,你們記性只剩骰子一到六了嘛!」
鷲尾夫婦一聽,仔細想過那姓氏代表的意義大驚失色。「……南家的!」
「看你們還有一點良心在ことり要被抓走時挽留她,加上ことり幫你們求情我就放你一馬。」疼到無知覺般,海未忽然公主抱起ことり宣告審判,「你們沒資格了,ことり我得帶走。」
「……雖然這麼說是在找藉口。但我沒辦法忘記那時候一舉獲得大錢的快感,不知不覺越陷越深……想當初我們也是希望ことり小姐過得好的。我們會改的。」
她們離去前,鷲尾夫婦流著淚自白著跪倒在地,這時候海未彷彿才從他們扭曲的慾望中看到一絲贖罪的影子。
「告辭了。」海未微微鞠躬,帶ことり回房收拾。
「我在這邊等你。」小心翼翼地放下人背向上閣樓的階梯,雙手收入衣袖抱胸,監視有無異狀。
ことり猛力搖頭,輕輕拉過海未的手臂,「海未ちゃん你受傷了。」張開那雙一直藉由緊握抑制顫抖的手掌,虎口裂開汩汩流血溢滿紅跡,配合著受刀青睞的肩頭,滴答滴答黏稠液體於地面描繪出一幅地圖。
「……本想趁你上樓偷偷包紮。」武士淺淺地流露苦笑,「對方非等閒之輩幾乎沒有破綻,縱使盛怒狀態依舊是需要提高警戒的高手,在下無法硬吃攻擊。」
那表情既不是逞強也不是痛苦,只是像個惡作劇幼童被抓到時露出的尷尬笑容。
是在說ことり擅自衝出去的事情吧?
「對不起。」無法原諒。
「不是您的錯。」
近乎歇斯底里地自我責備,代替海未疼痛般淚水撲簌簌傾瀉而下。
「對不起。」
「真的不是您的錯,反而要謝謝您保護在下。」武士敬佩地鞠躬,溫柔地以手背拂過她的淚,「您是位堅毅果敢之人。」
「並沒有這回事……只是添麻煩而已。」ことり為自己的魯莽難受,掏出手帕止血並拉著海未上樓。
褪去肩膀衣物拉至腰際幫傷口簡單處理包上藥草,期間ことり幾次羞愧地泫然欲泣又怕海未擔心拚命忍住,海未明白ことり心中的苦悶在身邊盡力安撫。
行囊不多,ことり很快收拾完畢,海未帶著她騎白馬上路。
ことり望著後方,鷲尾夫婦沒有追來、沒有挽留,後方只有濃霧灰濛濛。
「捨不得嗎?」
「畢竟有過養育之恩。」
眼眶又再度微泛淚光,ことり衣袖搓揉著水漬。海未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遞給她手帕,「眼睛會受傷。」
ことり道謝,沉默一陣待心情平復,海未便開口道:「說來可能難以置信,有些事在下得要告知您。您並不是什麼北ことり,您真正的名字是──」
「南ことり吧?」ことり搶先道,「海未ちゃん是侍奉南家的武士,有說錯嗎?」
「是的,園田氏乃代代守護南家的武士家族。」太過佩服,海未恭敬地鞠躬,「何時發覺的?」
「第一次見面。你說了『奉命』找人,奉命是奉誰的命……自然是主人啊。可是你又反覆強調自己『目前是浪人』,浪人是沒有家主的武士,表示你目前因為某種原因主人失蹤,還沒尋著。對嗎?」
「不愧是南大人。」衷心讚嘆主人聰明伶俐,武士點頭稱是再度致意,「是的,五年前南家在政治角力中遭逢不幸。您被南夫人也就是您母親的僕人鷲尾夫婦收養銷聲匿跡,隱居到這小鎮賣起丸子。誰知他們膽敢虧待你!」
海未一直想保持冷靜說明,還是吞不下氣──或許她腦海正閃過這些日子看到的種種。
「至少最後的最後他們悔改了。在下奉您父親南將軍臨終前的命令,要盡一生保護您──所以四處打探您的行蹤,經歷一些事情才到達您身邊。」
說著這話的她,臉上只剩滄桑。
「所以才說抱歉來晚了。」光是想像她這五年間東奔西走的辛勞,ことり於心不忍快哭了出來。「很辛苦呢……」
「不會。」輕描淡寫帶過,「在下確實失職,明知您就在那邊還裝作視而不見。」
「那是因為海未ちゃん你很謹慎唷。」ことり撩起裙襬,「是因為這個疤痕才認出來的?」
「破廉恥……是的,雖說名字、長相、神態都相似,但真正確認是看到疤痕。」海未慌張地幫ことり理好裙襬,接著愧疚地說,「孩提時代貪玩刀刃砍傷的,那也是在下的失誤。」
聽這話,ことり彷彿看見了武士過去幼小稚嫩的臉龐正在哭泣。明明不適合現在她正直凜然的身影,但心中又隱隱約約覺得意外搭調。
或許只是幻影,「ことり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
「可能是五年前那次災難,創傷讓您失憶了。」海未冷靜地分析提案,又回歸之前的話題,「總之,這陣子我在觀察。主要確認如果您生活優渥衣食不缺,我便能放心地將你交付於鷲尾夫婦,此生消失於暗處保護您的安全。」說著這話的她散發憂鬱氣質的側臉,看來更寂寞了。
「現在你帶走ことり了啊。」ことり泛起微笑,幽默地緩和氣氛。「想要去哪裡嗎?」
「抱歉僭越了。」配合著主人轉移話題,「在下並沒有想法。」
「是嘛?」ことり應了聲,思考時歪了歪頭瞥見海未染著血漬的衣物上一道切口平整的破洞,「衣服……ことり洗乾淨幫你縫吧?」
這個也是我的失誤。
「怎麼可以,不能勞煩南──」
「噓。」話還未盡,就被ことり的指尖堵住,「ことり。」
讀懂言下之意,「怎麼行……」
「拜託你了。」
「太狡猾了……」她無奈地聳了聳肩,這副景象好似發生過千百次,「是的,ことり。」
很溫暖。ことり縮進海未的懷裡,觸碰著她的肩膀──雖然戰鬥的樣子很帥,不過不忍心她再度受傷,她想在另一層意義上保護她。
「剛剛說的,要去哪裡──ことり想去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開個小學堂、當位老師教教小孩子……平靜地度過每一天。」
「遵命。」武士拉著韁繩調轉方向。
兩人的身影隨著達達馬蹄,消失在煙雨迷濛中。
滴答滴答外頭下著秋雨,看不見夕陽讓天色較平時暗得早。
意識過來已身處於黑暗中。園田海未沒注意一個重心不穩,緊握的毛筆朝榻榻米留下天外一筆墨痕。她寫了百來張,依舊愧對眼前「心如止水」的書法。
「ことり。」看著窗外,她擔憂起那無法靜下心的對象。
起身,玄關取過油紙傘步入雨中。她喜歡下雨的聲音。因為那聲響拍擊物體表面是那麼的規律有致,猶如ことり縫紉手工時針尖規律的聲響。
「時間流逝,真的是不知不覺……」
聽ことり的話,搬來鄉下小鎮已然半年,蓋起兩棟木屋一棟是自宅、一棟成了鄉里孩童們汲取知識的地方。相較自己的嚴格,每個孩子都喜歡南老師親切易懂的教學,稱她是天使。每個父母都與她保持良好關係、敦親睦鄰,要不是ことり可能孩子們都不來上學了。
這樣挺好的……但不踏實。每日都過得悠悠哉哉與尋找ことり歷經千辛萬苦的生活截然不同,可是她並非無聊而是心中充滿迷茫──她不知道該怎麼跟ことり相處。
她是位武士,效忠家主盡心盡力──但是ことり卻不是以上下垂直關係看她,而是以左右水平相等的地位與之相處。
這令她不知所措。雖說以前為了蒐集情報會比較多話,但閒聊都是ことり率先開啟話題,所以真要海未說點什麼她可是無話可說──自從接走ことり後海未極力維持著身為下屬的分際,幾乎不太與ことり主動交談。
聊天三兩下就會陷入沉默──儘管近期已改善許多,但是不夠。雖然ことり沒說,不過她大概覺得自己很無聊。畢竟只是個古板頑固的武士,或許ことり跟其他人的相處更快樂。
證據大概是最近農作收成、私塾沒開班,ことり老是很早跑出門、很晚才回家,問她詳情她總說沒什麼,避開海未藏東藏西。
身為下屬不應管太多,但海未還是隱約感到了寂寞,明明不該有這種感情才對。
想著想著,在失落中抵達了目標地點。
鎮上的製衣鋪,那是ことり第一次來到鎮上後找到的幸福天堂。
「南老師,聽說園田老師以前是武士呢。」老闆娘整理布料,朝專注工作的ことり攀談。「難怪那麼嚴肅,稍微有點可怕。」
那只是不了解而已。
「嗯現在還是……嘻嘻她不可怕唷。」聽著一如既往的評價。她把最後一條線剪斷,攤開嶄新的群青色和服。「好了!」
「啊啦真漂亮,園田老師一定會喜歡。她真幸福。」
各種偷雞摸狗不讓海未發現的大計畫,終於在時隔好久完成了。ことり揉按長期低頭,骨頭各種糟糕錯位的脖頸。
偏頭一看,外頭下雨天色昏黑,分不清時刻。
完蛋了。她想,「ことり我得回家了,謝謝您借我場地!」
「啊啦,外頭很黑多待一會嘛。」
收拾包袱,ことり猛地站起來,喊著沒關係正想奔出門,咚地撞進一個懷抱。
「對不……海未ち、ゃん?」
「沒關係ことり,我來接你的。」
那胸膛的主人正朝ことり溫柔的笑,她身上有種好聞的香味,令人安心。
眼角閃過一抹藍,那是她海水般瀲灩的長髮。很久以前就這麼想了,她的藍比起午時的海更似染上夜色的海,既溫柔、安靜又處之泰然。
老闆娘說海未很幸福,但ことり認為正好相反──溫暖的床鋪、嶄新的衣服、一頓溫飽、一個家,所有從來不敢祈求的希望與幸福都是這人賜予她的。
想到這裡,有點想哭。海未好像察覺到她的變化,溫柔地撫摸ことり的臉頰,她很喜歡被海未觸碰的感覺。
雖然她前面的人生一片空白,只剩悲傷的記憶與傷痕,但她還是忠於自我活下去、獲得幸福。曾經海未問過她想不想回復記憶,她想了一會。
「沒有也沒關係,未來的可能性是無限的,之後再創造就好。」
由那些快樂的回憶將悲傷與疼痛取而代之──如果沒有那種命運,或許也遇不到海未了,她心中還是稍微感謝著鷲尾夫婦。
「怎麼知道這裡?」ことり抱緊海未,而海未寵溺地摸了摸ことり遺傳自家族的鳥毛。
「之前去早市看你常常跑來這裡,剛來,燈還亮著就覺得你可能在這邊。」
「真恩愛呢,不打擾囉~」老闆娘進去內室前吹口哨虧她們,這才脫離兩人世界紅著臉分開。
「那、那個,海未ちゃん──」不知所措,總之ことり先喊了海未的名字左顧右盼,意識到手上布包,「給你!」鞠躬,雙手奉上。
「……這是?」被ことり高漲的氣勢嚇到,海未迷迷糊糊地收下禮物,徵詢意見之後拆開。「好漂亮呢,給我嗎?」見那漂亮的和服,她不住讚嘆再三確認。
「送給你的。感謝海未ちゃん你的禮物唷,ことり覺得跟海未ちゃん在一起很棒,每天都很開心。」
「……跟我這麼無聊的人在一起,很開心?」聽聞,海未有些愕然。
「真是,又在想不好的念頭囉?海未ちゃん你老是容易往負面方向思考,不要貶低自己!」ことり氣鼓鼓地脹起臉頰,啪地揉捏海未的臉,「之前說過了吧?慢慢來就好。」
「是的。」雖然ことり不停鼓勵她,海未還是忍不住往壞處想──這是不良習慣。
「ことり跟你在一起很開心,就算什麼事都不做,只是待在身邊就很安心……這是本人認證,理所當然的唷!」ことり搭配著肢體動作重重點頭強調,「想為海未ちゃん做一點事,然後因為海未ちゃん你衣服都破破爛爛還老是縫縫補補,所以ことり想送你一件衣服。喜歡嗎?」
「嗯喜歡。」在眼前,ことり的燦笑突然糊了起來,海未攥緊了那柔軟的新衣,溫柔地舒展她剛毅的心。
真不可思議,明明只是一句話就把自己積累的擔憂一舉淨空。
「……謝謝,我會好好珍惜。」待回過神來,長大後不曾出現的熱流久違地浸濕眼眶。
幫忙擦拭淚珠,ことり笑嘻嘻地展開和服披於海未肩上。
一如那天在河岸邊她所給予的溫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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