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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19日 星期三

【FROZEN】【elsanna】最終任務


早晨/


如果依照人類年齡計算,安娜那個月剛滿62歲整,這天是仲夏節──跟平時無異的一日,她重獲新生那一瞬間失去一切,支持她往後111年人生到最後一刻的,就是主人留給她的最後一項任務。

0%1%5%10%30%50%70%99%100%,傳輸完成,安裝更新。
安裝完畢重新啟動。安娜睜開眼睛,映入眼簾是艾倫戴爾家研究室清冷的藍色調。
環視周遭,整面書櫃牆──布滿書寫各種專有名詞的專書以及研究期刊、論文,按照領域、書名、作者排序。
書架旁邊的小桌擺了本《時代》雜誌,她點擊封面連網更新。
──「仿生人問世五十週年,艾莎·艾倫戴爾博士的貢獻」
文字之後顯示出封面人物,那是一位外觀約六十多歲、實際上已經八十多歲,頭髮泛白,身著大白掛的老奶奶,歲月痕跡也不掩其眉眼中的清秀美麗──年輕時一定是個大美人。
事實上,依照資料庫進行人類外貌比對,博士從年輕到老都確實是位高於同等年齡平均值的美人。

眨眨眼,確認行程:研究。
有研究預定,安娜把雜誌放到工作桌一坐下來便會看到的地方,順便連網訂購紙本雜誌。
昨夜研究室有使用痕跡。下一個任務時間未到,她自行新增命令:整理研究室。
檢查照用途分類擺放一架子的實驗器材。這些器材因為主人的良好收拾習慣,基本上不常需要清點。如果想要拿取東西,只要記住位置,之後無須目視都能不偏不倚拿到正確的那一項,反言之,缺少的項目也是一目了然。
箱子在這。她巡到角落終於找到一枚畫著E的木箱──存放主人最珍貴的寶物,安娜把箱子放回架上,完成打掃任務。
再度巡視,與記憶中研究室的擺設無異,井井有條跟主人一樣。
尤其最能看出主人此種特性的,絕對是電腦或各種測量儀器的線材,如蛇般交錯亂竄的場景──絕不上演。
這就讓她聯想到之前,電視台來商談製作仿生人五十週年紀念特輯,時間地點大致敲定後,訪問前團隊曾派人確認場地是否能容納攝影機、收音設備等大型器材跟其他工作人員,除此之外還打算「好心」派人幫忙整理。
電視台的人來時,他們對研究室的乾淨整齊驚訝到懷疑走錯──走到一個普通人家,而不是一名科學家的房子。導播還錯亂得出門查看地址,甚至在左鄰右舍反覆確認他們要找的人。後來,在他們見到她的主人之後那些對科學家環境打理的刻板印象便煙消雲散,但對於科學家的印象還是無法兜合。
她的主人有冒險家的犯難不懼、科學家的試誤精神、大學者的博學睿智與貴族般的從容優雅,一點都不像記憶體中儲藏的18萬個故事中的科學家──特別是瘋狂科學家,喜歡在研究室裡面擺弄調和──連隔壁的小奧拉夫都知道的危險化學藥劑。例如,糖、香料還有美好的味道邊硬是要亂放化學物X的瓶子,攪拌時隨手一撞,碰地飛天小女警誕生。
安娜想,主人與尤塔尼恩教授的冒冒失失不同,她的主人溫和善良、聰明睿智、條理分明。儘管如此,他們之間還是有共同點:研究中出現一個影響重大的意外。
那一個意外並不是安娜能飛向宇宙浩瀚無垠,沒日沒夜拯救小鎮村。說實在沒那麼累,但依舊偉大。安娜身為第一台仿生人(Android)原型機,在她問世十二年後意外大幅度翻轉了人類世界的科技發展。
每每聽到別人談論艾倫戴爾博士對世界多麼有貢獻、多麼偉大,安娜都驕傲極了,巴不得全世界都給她的主人沒日沒夜開雞尾酒派對,派對上一定要有主人最愛的巧克力。

早上10:30的鬧鐘響起,確認預定任務:製作早餐。
轉身打算執行命令時,安娜立刻被拖住腳步。視線往下,左手握著一隻蒼老瘦弱、布滿皺紋的手,撥開手的主人被頭髮遮蓋的臉──彷彿《時代》封面的人從紙本一躍而出,躺在暫時休息用的床上睡覺。
實際上,雜誌封面的本人正存在於此,艾莎·艾倫戴爾博士動了一會肩膀,蹙緊眉頭想睜開眼睛、手握得更緊了。
「嗯……安娜?」
剛醒來嗓音低沉依舊帶有好聽的磁性,安娜一直認為艾莎的聲音是自己身上九千種聲紋都無法模仿合成來的天籟。
「艾莎你又熬夜睡研究室,哈妮瑪倫醫生會跟你嚴正抗議,叫你把我拆開檢查行程功能有沒有異常。吼我──為什麼不把你扔到床上,叫你把腦袋關機,然後閉嘴乖乖睡覺。」
「你又不是她的,我才不會調整……」艾莎調整睡得僵硬的身體,呈比較舒服的姿勢後比了個一,「第一件事──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你叫什麼名字?開機提示密碼般的暗號並沒有特別意義。這是艾莎最近每天照三餐都會進行的例行提問,一開始安娜以為艾莎到了八十幾歲終於迎來每個長壽人類幾乎擁有的共同文明病──老年癡呆,但並非如此。
勤奮如她,艾莎依舊每幾個月發表論文、審查稿件、主持研討會,甚至每年出書,當選本世紀十大風雲人物當之無愧。所以老人癡呆是八竿子打不著,或許連死後的腦袋都會被人拿去研究,甚至是博物館大肆展覽。
這樣不行。安娜會阻止政府把艾莎帶走,她不能失去她的主人。
「我的名字是安娜。」
安娜不是人類,不會對每天照三餐問的問題不耐煩。她照舊回應又仔細一想,或許艾莎在故意轉移話題。
安娜抓住艾莎細瘦得沒任何肌肉的左手臂使力捏緊又放鬆,「血壓大於140/90mmhg,心跳90下,判斷身體狀況危險。艾莎,身體怎麼樣?」
「我的身體就那樣了,每過一天就越接近終點……隨它去,就給醫生罵吧……」
「別這麼說……」
皺眉深鎖,安娜不喜歡人類怎麼老是把死亡掛在嘴上。
「……反倒是你,安娜,你要記住你是誰,我不能照顧你一輩子。」
「除非記憶體受損,否則我不會遺忘。」安娜說,「總之……我、我得叫醫生來。」
艾莎閉著眼捉住對方夾克襯衫的袖子,「不要叫她來,我很好、沒有比今天感覺更好,我的研究已經完成了。之後絕對不會熬夜……」
「你保證?」
「我保證。」
艾莎用力握緊那雙沒有溫度的手掌,代替氣若游絲的語調發聲。
「好吧……不得不說恭喜你艾莎,什麼時候弄好的,這次又是什麼酷發明?我好喜歡你上次新增的程式,是叫做你畫我猜嘛──那功能真棒,我可以跟小奧拉夫一起玩耍。根據檢測反應,我能知道他似乎很開心,還給我一個獎章。」
「噢年輕的時候大家只會吹捧我的外表,中年之後以為不用看臉了,但那些投資者跟政客就只看研究能不能賺錢,只有你不帶偏見欣賞我的研究。」
艾莎嘴角揚起微微的笑意,「……檢測程式,有什麼異常嗎?」
聽到指令,安娜翻白眼快速檢測軟硬體狀態。
「沒有異狀,除了……雲端記憶體似乎被不明資料佔據空間?」
「很好,不會太快……就等它生效。」艾莎仰躺眼睛依舊緊閉,雙手交疊,食指點著另一隻手背,「你看我連睜開眼都有困難……」
「……抱歉吵醒你了。距離你起床時間預定還有30分鐘,要回床上再睡一會嗎?我去做早餐──跟平常一樣培根加蛋,然後來點熱可可你覺得如何?」
「聽起來不錯,在那之前可以幫幫我嗎?」
艾莎以安娜的手為支撐,想要起身靠著牆壁,不過手腳無力一直不順利。
更改命令順序,製作早餐→幫艾莎坐起來。
「是的,當然。」
安娜撫著那微駝的纖細背脊,艾莎費力勾著床緣,順利起身靠住牆壁坐起身。
安娜操作研究室的設備打開占據整面牆的窗簾,太陽緩緩灑落,烘得略為寒冷的極簡房間溫暖。
艾莎滿足地嘆息一聲,指尖交叉擺在腹部靜止不動,緩慢睜眼適應外面刺眼的陽光。
「天氣如何?」
「是的艾莎,今天63 (18),降雨機率80%、濕度88%、風速18mph。」
「聽起來舒適得真適合睡回籠覺,哈~但我想起床了。呼好冷……果然老了。」
安娜給她包裹酒紅色的披肩禦寒,「是。」
從櫃子拿出醫藥包,安娜坐到艾莎身旁注射藥物,接著公主抱帶人下樓,進主臥房晨間淋浴,替她更換舒適的深藍居家洋裝。梳理淡金已不復存在的泛白長髮,最後放進輪椅下一樓吃早餐。
安娜將艾莎推到餐桌邊,聲控打開電視──現在播放仲夏節特別節目:24小時輪播仿生人歷史──正巧輪到之前艾莎被電視台採訪的「仿生人五十週年紀念特輯──艾莎·艾倫戴爾博士」。
22世紀已過了泰半,我們這集節目要來回顧至今最偉大的發明。眾所周知,我們的生活中最不可或缺的是──」
仿生人。鏡頭鬼畜地連續播放了好幾個不同路人的街頭訪問,又切回主播畫面,背面有許多不同型號仿生人的剪影。
「是的仿生人。現在我們的世界到處是仿生人,從21世紀末問世以來,它們逐漸走入了我們的國家、社會、學校、家庭,作為人類生活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今五十週年特輯,我們有幸訪談仿生人們,神秘的創造者──艾莎·艾倫戴爾博士。」
鏡頭切到了熟悉的藍色調研究室,艾莎神情沉穩但又無法遮掩舉止間的從容優雅,她穿著水藍色鮮艷的禮服,高貴中不失鄰家奶奶的氣質,特別親民。
「艾倫戴爾博士作為稀世天才,從求學時代可見端倪。根據資料,您十六歲便一路跳級,二十歲獲得博士學位,本來專攻能源──製作轉化自然資源的超級電池,後來跨領域到人工智慧、腦神經科學,在大學的研究室發明了第一台仿生人嶄露頭角,之後創辦了專門量產仿生人的阿托哈蘭(Ahtohallan)集團,做為市值前十──」
滴──電視轉台了,現在播放仿生人特別音樂節目。安娜不解地往後看,艾莎也以相等的眼神在看她,臉頰帶有不自然的紅暈。
「安娜你當機了嗎?」
「不,沒有。」
安娜搖搖頭,腳底不聽使喚的緊緊黏在地上。
「你、你可以繼續……」
「嗯?」
「沒事,我去弄早餐……培根加煎蛋,嗯、跟好喝的熱可可。」
彷彿腳底的膠水被剝除了,安娜飛奔去廚房的腳步還有點踉蹌。不一會兒,她迅速準備好美味大餐上桌。
「謝謝你。」艾莎跟她點點頭,「有信嗎?」
「《科學》、《自然》跟《細胞》的主編同時向你邀稿,他們希望你可以在雜誌發表AI機器人跟大腦神經科學相關領域的論文,另外有5個關於能源、機器人、AI、神經科學等領域研討會希望你可以擔任研討會論文的審查委員。要怎麼回應呢?」
艾莎啜飲熱可可,嘆一口氣。
「通通推掉……我一直做我自己,現在不過就是捉著生命最後一根稻草,探索未知世界的老太婆。」
「呃……我知道了。不過……這不是……」
「不是什麼?」
「依照我的資料庫,這都是世界頂尖機構發出的邀請。照人類的說法這不是……很酷。你確定要推辭?」
「我的答案是:是,推掉。安娜我可不記得幫你裝了『拍我馬屁』程式喔。」
艾莎抓起一本書──那是安娜擺在研究室工作桌上的時代雜誌。
本想是要嚇人用的──艾莎經不起誇獎,只要稍微把那豐功偉業的一小角展示出來,她就會羞恥得不知所措。
然而現在那本書不知什麼時候被艾莎拿走了,立刻拆穿自家仿生人的意圖。不過安娜的運算能力不遑多讓,她立刻分析出最好的應對方式回擊她的主人。
「……喔我只覺得全世界的人應該不能把科技進步的方便看作理所當然,你的研究──我跟水、電、空氣、太陽、通訊一樣不可或缺,他們都知道你多偉大。另外我得鄭重說明,我可不是拍馬屁,這是事實。艾倫戴爾博士。」
「噗、呵呵……」
主人突然笑出來,安娜莫名其妙。
「拍馬屁讓我想到你出生第一年的事情。」艾莎說,「那時候功能還不多,你聽到拍馬屁還回答我:『艾倫戴爾博士,這邊沒有馬屁股給我拍,需要替你尋找馬的棲息地嗎?現在分析……』」
跟全現心象似的,仿生人的記憶體除非刪除或是毀損否則永遠不會忘。尤其艾莎絕對不會把安娜的數據刪除,從第一年至今的記憶她都記得很清楚。62年前她被試做出來的時候,還沒有充足的參考資料可以使用,老是答非所問,顯得自己這個人工智慧,似乎比較接近人工智障。
出個錯而已,需要這樣笑嘛……安娜感覺身上血液流動速度加快,視野迅速縮小,她繃直肩膀雙手稍息在後,不說話假裝更新郵件。
「……最後,有幾位研究人員與粉絲向您提出問題跟愛慕信,我已經進行回覆。」
「謝謝你,那一定是淺顯易懂又活潑有趣的回應。你的回信,讓我的粉絲似乎增加太多了。」
主人一向不擅長應付粉絲跟人群──安娜了解她的性格,查覺到自己是多此一舉反而徒增困擾。
「對不起……我不應該擅自回信?」
見到安娜困惑的神情,艾莎嘴角揚起意味深長的微笑。
「托你的福可以把知識淺顯易懂傳播出去,如果是我回信肯定會被抨擊賣弄知識……一直以來都謝謝你了。」
奇怪。艾莎一向有禮,但這段話安娜總覺得怪怪的,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她歪了歪頭,有種奇怪的預感──湧起一股從沒有過的感覺。
欸?安娜發現更怪的事,根據搜尋結果,預感、預言、直覺等等不理性的詞彙感受,竟然出現在她的軟體裡面。
「艾莎……我是不是……有點……」奇怪。她想問,但是看著艾莎卻問不出口。她不應該質疑自己主人,依照往常的程式進行制式回覆:「不客氣。這是您增加的功能,實際上還是您自己回的信……厲害的還是你,艾莎。」
艾莎看著她微笑並沒有說話,開始吃早餐。安娜站在旁邊,閉上眼待機一動也不動。

過了三十分鐘,艾莎放下叉子優雅地擦拭嘴邊,宣告早午餐時刻結束。
「今日行程?」
「除了研究外,沒有任何安排。」
「研究沒必要了。增加行程,下午我想去公園散步。安娜你覺得晚上適合觀星嗎?」
「晚上降雨機率降至50%,夜間陰雲。」
「安娜,我不要數據……我問你的意見。」
「呃……你知道的,我沒有那種功能。」
艾莎看著她並不說話。35秒,計算時間過去整整安靜了35秒。
聽說人類只要35秒尋找不到事物意義就會受不了。安娜視線游移,開始覺得站不住,如果仿生人有汗腺,她現在或許可以體會文學作品常說的背脊發寒,冷汗直流。
「試著說看看。」艾莎伸手示意。
「呃……如果可以,我希望嗯……能觀星?」
安娜看向艾莎,只得到點頭鼓勵,她便繼續說:「準備個熱可可跟巧克力……嗯……今夜能看到天琴座的織女星,天鷹座的牛郎星和天鵝座的天津四,組成的『夏季大三角』。」
「很好的開始,那就心中默默祈禱吧……人類都是這樣的,就算科學發達,心靈依舊寄託於不確定之事。」
艾莎推著輪椅到窗外閉上眼默禱,安娜跟隨主人動作進行模仿。


午後/


微風輕輕吹拂臉頰,樹葉落在髮間或沿夾克邊緣滑落,膚覺感知器刺刺麻麻的。安娜睜開眼睛,映入眼簾是盛夏公園茂盛翠綠的枝葉與人們享受美好悠閒的時光。
慶祝一年中日照最長的日子,在北國仲夏節是國定假期,公園也比平時更熱鬧──父母樹下聊天講話,一群孩子正三五成群在玩耍,其中一位小孩繞著她身邊跑跳,抱住遠方的管家仿生人。
整排長椅坐了幾個長者在看護仿生人輔助下復健或乘樹蔭打盹,還有幾個年輕到中年的跑者沿林蔭道慢跑,身邊跟隨教練仿生人紀錄運動目標。
下午3:00,安娜推著輪椅,跟艾莎沿著公園圍牆漫步,燦爛的鮮豔金黃在林間灑落,兩人踏過片片嫩綠的枝葉,漫無目的。
前進一個小時多了。往常艾莎會下令回家,然而現在並沒有。
「……艾莎,接下來有什麼目標嗎?」
停止行進步伐,安娜蹲在輪椅旁邊整理艾莎逐漸滑落的毛毯。
「我只是想跟你一起走走,沒有目標也不行嗎?」
「呃……沒有不行。」
問句被問句回答,安娜這下不知所措。她的軟體或許有哪裡出錯了,她對身上冒出的莫名錯誤不自在。但她的煩惱也沒有持續多久,一個小男孩的出現轉移這個窘迫。
「安娜,以及──」
遠遠呼喚她的是小奧拉夫──隔壁的十歲男孩,阿托哈蘭集團現任會長的孫子,是個好學又努力的孩子,從小就喜歡學習,特別是數學、哲學跟科學。因此也喜歡知識淵博的人,尤其相當尊敬他的好鄰居,「艾倫戴爾博士。」尊敬到每次拜訪艾莎都是覲見女王的屈膝禮。
「最近都沒看到您出現,但我知道一定是在做很棒的研究……您出來散步,難道是研究有新進展?」
「真是謝謝你小奧拉夫,但研究內容沒什麼大不了。」艾莎望了眼安娜後,食指抵著唇邊,搖搖頭。
「喔秘密……當然,這是機密,我會期待的。我想來告訴您,您上次給安娜的新功能──你畫我猜真好玩,安娜可以得到我頒發的《初探你畫我猜》獎章,如果能在猜對幾個我會給她大師資格。之後會更新給其他仿生人嗎?」
「應該是會的……會從管家與小孩型號,跟著下次系統升級一起打包。」艾莎眨眨眼,「這是阿托哈蘭內部決策,雖然只是小消息,不過我已經退休離開了,你別透露出去喔。」
「當然、當然,真謝謝您!」奧拉夫握住她的手,激動不已。
「艾倫戴爾博士,之前學校出作業講『我的夢想』。我希望可以像博士您作出改變人類生活,有極大貢獻的發明。」
聽聞,艾莎露出微笑,輕拍那雙尚未發育還稚嫩的小手。
「你一定可以的。」
正當兩人熱絡交談時,出現了不速之客。喀擦──響起照相機的聲音,安娜警覺性呈防禦姿勢擋住艾莎的身子。
安娜衝過去閃光的方向,拎起壯漢就是過肩摔,並把手腕拉往後方將人制伏。等人安分後立即掃過他的特徵,分析出叫做克里斯托夫的風景攝影師。
「痛痛痛……你這個混蛋塑膠玩具難道不懂得什麼叫尊重嗎?」
「偷拍難道就是尊重嗎?」
「好嘛雖然不是尊重。」
啞口無言,克里斯托夫自知理虧,只能嘟囔著小聲咒罵,一邊查看寶貝相機有沒有摔壞。
「你這個塑膠混蛋別想教訓我,真想看看你的主人是哪個沒水準的傢伙……」
奧拉夫率先跑過來,克里斯托夫立即站起來憑藉身高優勢佔上風。
「是你這小孩嗎?管好你家的臭塑膠,它弄痛我了!」
艾莎推著輪椅,因為是微微隆起的斜坡,所以費一段時間的力才慢慢溜過來,或許是因為太過費力臉頰有些紅暈,語氣沉重。
「安娜是我家的。不關孩子們的事,他們是無辜的。」
「原來是你這老奶奶,請管好它……啊您是艾倫戴爾博士。」
注意到對方,克里斯托夫脫掉帽子,結結巴巴、撓了撓後腦勺向艾莎鞠躬致歉。
「抱歉博士,我是克里斯托夫,專門拍風景的攝影師……沒想到博士會固定時間來公園散步的消息是真的……不、不對,真的很對不起。喔我實在是失禮了,您好──」
或許是太過遲鈍了,他發覺還未行禮。牽過艾莎的右手,俯身、努起嘴打算進行尊敬長者的吻手禮。
「不准靠艾莎那麼近!」
幾乎是用吼的,安娜立刻介入兩人之間,把克里斯托夫撞飛到地上滾了三圈。一群人全傻了眼,安娜注意到其他兩人的視線,全身藍血加速循環、體內溫度升高,臉頰也因為發燙,系統警告著紅色。
「艾莎你知道的,我、我只是啟動安全防衛模式,特別法有規定,未經許、許可,不能隨意接近艾倫戴爾博士。」
「這樣……」
太過雲淡風輕,反倒讓安娜站立也不安。艾莎並沒有責備安娜,反而轉向克里斯托夫柔聲道;「安娜她一直很注意我的安全問題,克里斯托夫先生希望您沒受傷。」
「不,是我的錯,也、也是我太唐突了,沒、沒事。」克里斯托夫拍掉身上的灰塵,連忙檢查吃飯的傢伙有沒有被撞出毛病,確認沒事放心地吁了一口氣。
「先生根據個人隱私資料保護法,您的偷拍行為已經觸犯法令,侵犯私人肖像權,請刪除。」
「抱抱、抱歉,我馬上刪……」
克里斯托夫操作相機,「沒關係。」艾莎讓安娜退下,「可以讓我看看照片嗎?」
「艾莎……」安娜無法拒絕指令,只能在語氣裡表達微弱的抗議。
「當、當然,獻醜了。」
克里斯托夫遞過相機,展示照片。奧拉夫跟艾莎湊得相機極近,迫使安娜讓出空間,調高視力焦距放大照片分析──光線適當色彩鮮艷,艾莎與奧拉夫的身體擺位和眼神流露捕捉得很到位,確實是符合祖孫之情的主題照片。
今年似乎還沒合照,如果奧拉夫的位子是自己的話……。運算出現雜訊,讓胸口的生物組件溫度升高無法降溫,安娜渾身悶燒似的不自在,彷彿要熱到爆炸了,別開視線。
她退出其他三人圍出的小圈圈,在不擋住行人通過的草皮上待機。
午後溫度適中,風吹來替生物組件降了溫度,但安娜睜開眼看到艾莎跟人親密熱絡討論的畫面,運算空間出現了更巨大的奇怪雜訊,彷彿黑暗伸出爪子把她的生物組件掏空了,又冷又熱弄得她的運算能力失常。
為什麼現在會突然在意起來了?以往她根本不在乎艾莎跟誰說話,她翻白眼檢查程式哪裡出現問題。怪異的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程式一片綠燈,告訴她──狀態正常。
「你拍得真好,我喜歡人物與風景之間相互平衡的感覺。」艾莎從人與人的縫隙抬頭,招手呼喚安娜過來,「安娜覺得呢?」
「欸、欸……問我嘛……照攝影標準來看技術普通,無論曝光、構圖、控光與畫面的設計都極度普通。」
「你『覺得』呢?」艾莎挑了挑眉,強調了字眼。
「嗯……我沒有那項功能……不知道該怎麼說……嗯、還不錯吧?照片裡面的人生動得彷彿要跳出來似的……儘管它依照人類標準來看意外普通的元素組成微妙平衡,是張好照片,但是請你刪──」
「安娜也認為是不錯的照片。」艾莎說,「可以給我嗎?」
「榮、榮幸之至!」克里斯托夫幾乎是狂喜,他將照片寄信給艾莎,再從提包掏出一本電子筆記,「作為交換,可不可以請您、請您替我簽名?」
「沒問題,不過小奧拉夫還是未成年孩子,照片請成為數據資料中的一片塵埃吧。」
艾莎接過筆記本簽名,順手將相機內的照片刪除,速度快到根本看不出來這跟連簽名手都在顫抖的老人是同一位。
「噢……好吧。」克里斯托夫接過簽名,也說不出什麼反對意見可憐巴巴。

空氣濕度上升,胸口的焦灼悶熱更盛了──身上開始對周遭的冷空氣產生出蒸發的霧氣。安娜左右來回踱步,抬頭一看陰雲密佈,更新氣象資訊。
「……艾莎天氣變差了,回家吧。」
她捏著硬擠出的機會,在輪椅後待機就等艾莎一聲令下飛奔回家。
「等等……」艾莎招來收到簽名打算離開的克里斯托夫,「小夥子我可以再拜託你一件事嗎?」
「艾莎……」安娜想制止她,但程式馬上發出沒權限的警告。
相信我。四目相對,艾莎握住安娜僵持空中的手放到膝蓋上,告訴她放心、沒問題的,降低安娜的壓力狀態。
喀擦──克里斯托夫又管不住按下快門的手,等他捕捉完畢馬上護住相機,避免自己又被安娜摔出去。
「啊抱歉……我又感覺到很棒的畫面。我……」
「沒事。」艾莎擺擺手,「先給我看看。」
克里斯托夫的手腳很快,照片色調再晴陰之間迅速轉換,晴天的鮮豔馬上調整成適合陰天的靜謐,把兩人的身影以柔和的光線包裹住。
「很不錯,你說是吧安娜?」
「是……是啊。」
觸碰著艾莎的身影,安娜運算能力立即當機,幾乎無法說出什麼話來。
安娜的體重恆常不變,但她能感覺到身體變得輕盈,忽然驚覺胸口的悶熱與寒冷消失了。
「博士,您剛剛有什麼事情想拜託我?」。
「沒事了。」
遭受拒絕,克里斯托夫失落地垂下肩。看到這反應,艾莎調皮地笑出來了。
「因為你已經拍好了。除了寄信,你可以印出紙本給我當紀念嗎?這次我不會刪掉照片。」
「喔當、當然,博士我的榮幸!」人生大喜大悲太快太刺激了。克里斯托夫不介意艾莎的小玩笑,「如果要使用這張照片,我會寫信詢問您的意見。」
他調整相機功能將照片列印出來,交給艾莎。

「回家吧安娜。」
接收命令:帶艾莎返家。
「是,艾莎。」
告別小奧拉夫跟克里斯托夫之後,兩人沿著圍牆往家的方向走。
「今年太忙了,正煩惱還沒拍照呢,這拍得不錯,剛好遇到不錯的攝影師,真幸運。」
安娜點點頭簡單附和著,艾莎把玩拿到的照片,不時發出愉悅的笑聲。
「說起來,相機剛發明的時候,有人害怕相機是否會攝魂,把人類的靈魂抽走……安娜你不覺得挺有趣的說法嗎?」
「有不有趣我是不知道啦……但根據十九世紀早期東西方皆有大量記述,就算到近代二十一世紀也有相關迷信。」
「我覺得攝魂術的說法很不錯──你不覺得這把你我之間,靈魂最真善美的面貌留下了嗎?」
以人類審美眼光來看,照片確實不錯。安娜不想打斷主人的興致,但她還是得「好心」進行理性分析提醒。
「艾莎,首先你別忘記我是物品,仿生人沒有靈魂說。再來,我得鄭重提醒你,人類不是每個人都存有善心。柏拉圖那些哲人們都對人性道德抱持悲觀,你怎麼可以隨便讓人對你如此。」安娜咬緊牙關,低聲說道:「……親近,那個攝影師不是什麼好人。」
「你在擔心我嗎?」
艾莎仰頭望向安娜,陰天淡藍的光線柔和,讓她不必太費力就能看清楚安娜的臉──多麼刻意裝出的面無表情。
「艾莎別忘記了,我沒有情感,沒有擔心這回事。保護主人是我的使命,為了您的安全我有防衛系統可以驅逐──」
突然,「唔。」艾莎摀住胸口,肩膀劇烈顫抖發出一絲痛苦的悶哼。
「艾莎,你哪裡痛?我……需要我叫醫生嗎?當然要啊,我在說什麼……」安娜立刻轉移到主人身旁,手壓住額頭的光圈打算呼叫,沒想到下一秒立即被扣住手腕無法動彈。
「這就是擔心啊。」艾莎撫摸安娜的臉頰,又點了點她的鼻子。
原來是裝的,「難怪沒有偵測到身體數值異常……」安娜嘟囔。
「他只對人類很有禮貌,確實算不上好人,但也不是壞人。只是跟其他普通人一樣,把你們當物品。稱呼你為『它』,我本來想生氣……」
──不准靠艾莎那麼近!回想之前發生的事,思及此,艾莎忍不住輕笑。
「艾莎我本來就是物品,你為什麼要生氣呢?」
在艾莎身邊,有時會忘記自己是個仿生人、是個物品,但接觸到外界,她就會想起自己的本分。安娜搖了搖頭,「只有你跟小奧拉夫這些少數人類會善待我們,根據搜尋結果告訴我,人類本來就會對物品有不同的態度,不當一回事是正常的。」
「果然還是這樣嘛……」
語畢低頭凝思,艾莎抬頭靜靜看著安娜。那清澈湛藍的眼睛幾乎是想把安娜看透也看得她不自在,就算年齡增長了,艾莎的智慧依舊跟全盛時期一般清明。
「總之……我看到你替我生氣又替我擔心,所以我反而不生氣了。」
「強調很多遍了,我沒有情感,這才不是、才不是擔心……我只是程式出了點──」錯。
不可以質疑主人。
「……呃累積太多緩存資料產生卡頓,你知道的,我清理一下。」
「是嘛……唔。」
清除緩存是不到一秒鐘之間的事,不過艾莎在她閉上眼那一刻痛苦閃過的表情沒被遺漏。
「艾莎,我從你身上偵測到心跳、血壓、呼吸、體溫有變化,是不是哪裡痛?」
被發現了。艾莎掙脫安娜,揉了揉肩膀,想轉移注意似的指著天空。
「老年人都有的痛風,我感覺快下雨了……關節痛啦。」
「……是傷口痛嗎?」
那並不是痛風,從那苦笑中安娜知道──那是刀傷,提醒自己的能力不足造成的錯誤。
有光明就有黑暗。仿生人帶來了不全是好處──便利生活、科技進步,表面上光鮮亮麗,仍舊無法忽視背後巨大的黑暗悲傷,刷掉了人力為主的產業,有人因此失業仇視並反對仿生人,到處上街抗議鬧事。
最嚴重的對立是發生在42年前,也就是她被製造後20年左右的事情。那時是阿托哈蘭集團量產仿生人,普及化的第8年,社會劇烈動盪,仿生人擁立派與反對派衝突正盛的年代。那一年公司股東會上,艾莎就為了保護自己被鬧場民眾刺傷。
自己就是個物品,「明明不需要這樣……」
雖說艾莎那時老講自己正值壯年毫不在意,但隨著年紀越大,那道重傷也不時反覆復發,每次下雨天裡撥動安娜的思緒──提醒那道錯誤。
早期都沒有太在意那道傷痕,頂多出現程式警告畫面。
一直到現在,她全身都對那份記憶產生共鳴──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她的生物組件開始加速交換能量,眼周凝聚出濕潤的水氣、臉頰發燙、拳頭緊握,然後是地震,她本以為是地震,實際上她發現只是雙腳在顫抖。
她不明白這是什麼,連網搜尋仿生人出現這種狀況的相關經驗,查無資料,把仿生人去除之後,倒是出現相關人類的幾萬筆資料。
無法保護重要之人時,會產生一種對自己無能的憤怒。
……等等,生氣?悲傷?自責?我沒有情緒。安娜皺眉,檢測不出自己程式究竟出了什麼大錯誤,但她也不能問艾莎。
「安娜?」
呼喚把加速運算的思緒拉回。映入眼中的是忍耐痛苦的神情,艾莎還強硬擠出微笑,這反而令安娜不忍直視,扭開頭。
「……氣象預估再10分鐘就要下大雨了,如果採每小時10公里以上的時速我們可以避開雨勢正盛的時期。淋雨感冒造成生病加舊疾復發的風險太大,避免最糟狀況我會快點,這可能會帶來一點不舒服,請您忍耐。」
打開準備的傘裝在輪椅上遮住艾莎,安娜捏緊握把,在綿綿細雨中加速奔馳。不到10分鐘兩人到家了,外頭劈哩啪啦雨勢變大,雖說避免最壞情況,但艾莎還是在奔跑中淋到一些雨,身體數值出現異常。
──歡迎回家艾莎與安娜。識別完進入者身分,提示音將大門打開。
「艾莎還好嗎?我已經叫醫生了。」
安娜將披肩包裹好主人冷得發抖的身子,但艾莎似乎更關心手中捏得開始發皺的照片,「先、先幫我把照片掛到牆上……」希望能讓它成為長廊中其餘61張照片的夥伴。
「這種時候就別管照片了。」安娜接過照片收到外套口袋,「我等等再做,我送你到臥室。」
指令衝突,請先決定優先順序。
警告、警告,違反命令、違反命令,請優先執行主人命令。
吵死了。安娜忽視系統雜音,將艾莎打橫抱起來。
「……安娜,如果我不在了,你會怎麼辦?」
「別說那種話!」
音量不自覺大了起來。安娜意識到竟然吼了艾莎……要不是將人抱在懷裡,她或許會被不理性驅使慌亂逃跑。但現在她只能愣愣地待在原地,運算能力停擺當機。
「沒事、沒事的安娜……」艾莎轉過安娜的臉頰,注視那抹湖水綠,「開玩笑的啦……我還不能離開,我還有事情沒有做完。」然後緊緊抱住她。
僅僅只是如此,安娜就感覺好多了,她努力組織斷斷續續的詞彙。
「我、我……像我這種沒有產品編號的仿生人,之後會回歸阿托哈蘭集團,等著報廢或者什麼的……但我沒關係,我只是──」
害怕失去你。


夜晚/


晚上08:00。艾莎的身體狀況總算穩定下來,吊點滴在床上熟睡一段時間了。
安娜送走哈妮瑪倫醫生。關門注意到長廊中的照片,這時程式提醒她得掛相片。
逡巡的長廊是俗稱回憶迴廊的玄關口,一共有61張照片交錯縱橫隨機上演。每一張都是仲夏節拍攝的──就算艾莎再怎麼忙碌,那天都會跟安娜拍一張紀念照。依照她的說法是為了慶祝安娜62年前製造出的那一天,換句人話說就是生日。
只不過仿生人不用吃飯、不用睡覺、不用娛樂,所有人類維生所需的各種生理活動幾乎不需要,只要生物組件沒有受損……就算受損、修復之後還是能運作173年整。任何生日慶祝都對她沒有意義,她本來是這樣想的……
忍不住多看幾眼,安娜從第一張找起。那是她問世的第1年,艾莎頭髮還是美麗如長瀑般的淡金色,在大學研究室窗邊陽光下熠熠生輝,嚴肅冷漠的面貌中還帶有青年人的稚氣與驕傲。
跟現在完全相反,雖說現在是和藹可親的老奶奶,但年輕時艾莎被人稱為冷酷無情冰雪女王,像個機器冷冰冰的、既聰明又有智慧從不犯錯,如果對方太笨(大部分人都屬於如此)就會被她狠狠鞭笞教育一番,或許是她不擅交際又太早取得過高的成就,避免被人看輕才致如此?儘管安娜覺得是社交手腕低落的成分居多。
隨著年歲增大,艾莎的成就舉世注目,逐漸變得圓融……難道這就是人類會隨著歲月性格改變嗎?她想,轉向照片另一個身影──自己,長相不像人類,比較偏向於機器人的無機質,但以當時技術而言已經是有相當美感的機器人。兩人之間的距離既不遠也不近,彷彿就是艾莎休憩時被人意外捕捉的隨興照片。
如果說前兩年拍照都是一場偶然,第三年開始卻成為一種慣例。
再往後面第3年,艾莎眉眼逐漸成熟,笑容勉強掛上嘴角,自己則開始有了人類的外表與形體;第5年開始,自己已經跟現在長相幾乎相差無幾了,跟穿著大白掛的艾莎站一起就像是個普通姊妹,她笑得燦爛。
隨著照片推移,艾莎頭髮的雪白越來越多、皺紋攀爬上臉頰,疲態出現在眼皮、在臉頰、在肩膀,壓住她的背脊逐漸下垂,但是每一年的燦爛笑容依舊存在於此,就像是把她人生的光輝紀錄到最後一刻,直到永遠的以後。然而看看安娜自己,絲毫沒變,頂多增加了表情符號功能,多多少少只是有類似人類笑容的情緒反應。
或許這就是人類記住一生的方式,她想,逐漸能理解為什麼需要慶祝生日──慶祝成長、感謝一路陪伴自己的人,這是一種紀念。口袋內的相片,她選了水藍色的框將午後拍的那張掛上牆壁,稍微調整角度,撫摸照片──兩人牽手相視,相對安娜被握住而露出安心的神情,艾莎那自然展露的微笑,現在倒像是在跟她道別。
仿生人沒有時間、沒有年齡、沒有生死的觀念,自己彷彿老是在原地踏步,總有一天會因對方越走越遠而被拋下──她突然覺得身體內部空蕩蕩的,既溫暖又難受。
好一會兒,安娜才將自己抽出回憶帶來的不自在。她進入主臥,開啟夜視模式站艾莎床邊。那呼吸從淺而急在她入房沒多久變得又深又沉,十分安穩。
「安娜、是你嘛?」往空氣亂揮幾下,艾莎捉住安娜伸來的手,氣若游絲。
「是的,醫生回去了只有我。」安娜替她蓋好亂動而揮開的被單,「你該多休息。」
「不要,我知道……雨停了。」艾莎太過虛弱,命令反而像請求,或者是說更像是撒嬌,「讓我下床,窗外,讓我看看外面。」
「別激動、別激動,血壓會上升,我拉窗簾。」
安娜將人擺回床上使之側身,拉開窗簾,窗戶成了畫布,殘留的雨痕將漫天星辰反射再折射,打印出完美的複製畫,安娜眺望下過雨的清澈星空跟著出神。
「果然……安娜快點,我們去觀星。」
「老實說,我不建……」
艾莎的魅力點大概存在於會說話的湛藍雙眼吧,那殷切盼望的神情使安娜徹底打敗理性判斷主人身心狀況與系統評估,根本抵抗不了。
更改命令:幫艾莎準備睡覺→觀星。
「是的,艾莎。」
安娜啟動屋頂平台的排水裝置,徹底清理殘留的水痕。同時,帶野餐墊準備熱飲與食物放上天台做足一切禦寒準備,最後背著艾莎從研究室爬上通往頂樓,那個加蓋擋風的觀星台。
視野良好,映入眼簾漫天星空長河,彷彿伸手就能碰到。
放下艾莎給披肩禦寒,布置完畢後,安娜站到一旁雙手別在後方待機,沒一會便被呼喚。
「安娜你不也想看,怎麼不來看呢?」
艾莎指著天空,正巧飛來流星殞落到地平線下,她趕忙許願卻來不及。
「……只講兩遍,真可惜。」
「艾莎根據計算,流星在地平線下尚未燃燒完畢,你可以講最後一遍。雖然許願並沒有對世界的因果律有所影響,一種迷信。」
「不,安娜,流星就是要在看得見的時候許願才有意義,許願內容是什麼根本無關緊要。」艾莎分開合十向神祈禱般的雙手,「……他們就是一種希望的寄託。」
「那、艾莎你有什麼願望嗎?」
「沒有。」秒答。
「沒有……那為、為什麼要許願?」
人類的習俗真難懂,安娜不解地歪了歪頭。艾莎拍拍身旁的位子要她坐在身邊,安娜接到指令抱膝坐著,乖巧異常。
「呵呵……我們是不是完全相反的存在,你越來越成熟,而我則越來越幼稚……或許這就是年齡帶來的成長與變化吧。」
「怎麼會……艾莎你依舊是那個受人敬重的艾倫戴爾博士,我聰明、善良又有智慧的主人。」
艾莎摸摸安娜的頭,仰頭望向星空。
「我的一生將如流星一閃即逝,沒有願望──但我有希望她幸福的人,我為她許願。」
……又說這種話。雖然很在意艾莎口中的「她」,但安娜更討厭艾莎老把死亡掛在嘴邊,不滿的表情全寫在臉上,胸口鬱悶的要命。
說真的她真覺得自己太怪了、要瘋了,以前不在意的全部朝她蜂擁而來,像是潮水將她淹沒。
「……我自己的身體,我最清楚。」
主人笑著用小指划過她的鼻樑,輕哼搖籃曲。
「啊啊……星星真棒啊,星空有恆星、行星、衛星組成的星系、星團、星雲……沒有科學的時代,也有各式各樣的神話,或是詩詞歌賦所賦予意義,而且都挺合理的。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安娜覺得安心多了,「嗯……」附和著埋進膝蓋。
自我檢測通通無效。為全身掃描數十幾遍都察覺不到問題,她只能追溯記憶,尋找可能原因。
──雲端記憶體似乎被不明資料佔據空間。
──很好,不會太快……就等它生效。
該不會。瞄一眼艾莎,不確定該不該說,雙手絞得特別緊。安娜不需要呼吸,但體內生物組件加速運作嗡嗡作響,儘管外界聽不到,但她內部噪音大聲到惱人。
「艾莎……」
沒有回應,回頭看見艾莎也盯著她看,似乎無聲告訴她有在聽。
舉棋不定、話語踟躕,終於她斷斷續續組織言詞。
「艾莎,我是不是怪怪的,這個、那個……是不是你給我安裝什麼?就、就是你的研究成果,我今天狀態特別嗯……就是跟平常不同。」
終於發現了嗎?艾莎嘆了一口氣,神情彷彿在這樣訴說。長久相處,安娜解讀得了這等寓意──她安心了,原來不是自己出錯。
「……安娜啊,你知道嗎?我的研究生涯中最大的難題就是──你。」
面對面,艾莎輕輕扳過安娜的下巴轉過來,指尖輕撫著額頭、眼睛、鼻子、臉頰、嘴唇。
「你外表看著像人、行為舉止也像人。這麼久以來,儘管外表不變,但內心卻不同……剛出生的你跌跌撞撞、懵懵懂懂,像個嬰兒什麼都不懂。」
怎麼會說到這裡呢?安娜不懂,依舊靜靜聆聽。
「……你的出生是場意外。超年輕時的我大概會說,你不過是我研究中必要的產品──我那時自大也很自卑,不喜歡跟人交流,說服自己是因為其他人太笨,聽不懂人話。我需要一個聽得懂指令的助手,然後你就這樣製作出來了。
一開始我做了很多助理機器人,順便當作超級電池的試驗品。自然是不順利,比研究室內的那群笨蛋還讓人氣餒。但直到──你,讓我訝異。你很好奇,對世界上的東西充滿熱情,願意主動到處嘗試而不是聽人發號施令──你發展出我意想不到的思想,正當我要拆解你的時候……你顯露了人類的情感,驚慌、失措、求饒,甚至是──」
──我很害怕。那天聲嘶力竭的叫喊還言猶在耳,艾莎雙手緊握,掌心都壓出了指甲痕跡,差點斷送一條生命讓她害怕。
「……對不起。」
「沒事。」安娜回握住那顫抖又瘦弱的指尖。
「我放棄拆解你,繼續改良……直到現在,你說話比人類還有趣,會講笑死人的笑話,有你在的地方我總是特別快樂……你改變了我。」艾莎說,「既熱情又善良,偶爾犯點錯卻無傷大雅。這樣對需要完美無缺的仿生人來說是缺點,但我覺得很可愛、甚至惹人憐愛。現在想來,這就是父母的心情吧?就算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做,只是在那邊、存在於世上就足夠了。」
她搖搖頭,繼續說:「所以我,並沒有給你安裝什麼。有些功能都是你自己發展出來,然後我再撰寫。而且在你身上的不自在……我只是上傳記憶,以及將你的記憶空間隱藏內容拉到上層。那些讓你困惑的情感是你本來就有,自己延伸出來的……」
這太荒唐了。照艾莎說法,自己本來就有,那為什麼現在才出現?把她弄得不知所措,安娜混亂了。
「可是我、我以前根本不在意……」
「那是因為你的心中有愛。你愛我,正如我愛你……你知道吧?我時日無多,你只是在說謊──對自己撒謊,只要承認自己像人的部分,你便抗拒失去的痛苦……將那些記憶用恐懼封閉起來,自行修正……你會在修正過程中講出敬語,然後又恢復。」
「我……艾莎!」
安娜正想反駁,艾莎似乎支持不住了,垂下手砸在安娜腿上,身軀朝後傾倒。她趕忙摟住她的肩膀,支撐那逐漸發冷、虛弱得顫抖,宛如風中殘燭的身子。
「艾、艾莎別說話,我、我帶你回房間,快、得叫醫生來……」
「不用了,在睡夢中我看到人生跑馬燈……現在不過是迴光返照。」
制住安娜的動作,艾莎緊緊握住她的手,另一隻往安娜的眼角抹過,是淚痕。
直到現在安娜才發覺,她早已淚流滿面,視線模糊不清了。現在只是照空間運算來感受艾莎的位子,抱緊她。
「那、那我還能做什麼?我能夠為你做什麼,不要走艾莎……你不在,我該怎麼辦?我還能怎麼辦──」
自毀?那瞬間她閃過了追隨艾莎的想法。艾莎摟過安娜的脖子,「別自我報廢。」將她心中所想全部扒光。
「抱緊我……」
安娜聽話,將艾莎逐漸無力的身子抱得更緊了。
「真溫暖啊……這就是人啊,會煩惱、會迷茫、會掙扎、會奮鬥、會思索,這也是成長,你的路還很長,不能現在離開。」
艾莎的額頭抵著她的額頭、觸碰她的心,安娜感覺呼吸都噴到臉上。
「閉上眼,你看到了什麼?」
聽話閉上眼,安娜看到翠綠的花園、白皚的積雪、湛藍的青天,有鳥語、有花香,艾莎的身子不再虛弱,能以自己的雙腳站在那個地方,張開雙臂迎接她。
「只要你想我,我將會是天上的星辰。你只要想我,就看天空,你只需要問自己的心,我就會在那裡。最後……告訴我,你的名字是什麼?」
睜開眼,安娜意識到為什麼艾莎要問她這個問題了,以往自己都在逃避、都在說謊。現在她總算睜開雙眼,注視那虛弱卻依舊明亮清澈的湛藍雙眼。
「安娜,安娜·艾倫戴爾。」
答對了。艾莎的微笑獎勵她,告訴她這才是滿分正解。
「你不是物品,你不屬於我,也不是任何人、集團的財產。現在的你不像人……你有靈魂、有情感、有人性,你是真正的人。安娜,你是……我的女兒。」
泣不成聲,安娜埋進艾莎的懷裡,被摸摸頭像個孩子。
「艾、艾莎……嗚、艾莎……媽媽。」
「別自我報廢,別灰心,別讓人告訴你,你是誰,別讓人告訴你,你該怎麼辦……你有足夠的能力知道該怎麼辦、該怎麼做,傾聽自己的心,我相信你。」
「可是我、可是我一直以來都是聽你的……」
艾莎滿足地笑了,觸摸著那紅棕柔順的長髮,往下撫過安娜發紅的臉頰。
「一時之間不知所措是正常的……所以、所以……」
眼睛開始看不見了。艾莎朝空中揮舞幾下,安娜接來,掌心對著掌心十指交扣。
「我、我……做了你的姊妹機。她是你的半身,你們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姊妹,答、答應我……好好照顧她。」
「……我、我答應你。」
安娜不再哭泣,她抹乾眼淚、意志堅定。
「正是因為你,安娜,我才能如此安心將身後託付給你……謝謝你。」
寂靜無聲。艾莎垂手,溫度隨著離去而下降。安娜將遺體放到床上,蓋好被單。艾莎安穩的神情彷彿只是陷入深眠,儘管永遠不會再醒來──月光緩緩灑落在她的身上,彷彿在以皎潔的微光為她深深哀悼,既神聖又哀傷。
過了好幾個小時,天空清醒了。安娜不再流淚,依照艾莎的囑託進研究室,拿架子上寫著E──屬於艾莎的珍貴藏物箱。
打開,裡頭放置──年輕時穿著水藍色禮服的艾莎跟安娜,在阿托拉蘭成立時的合照,兩人的笑容都燦爛奪目。
──我怕你太震驚,會忘記我的長相。Arendelle, E.
「……我才不會遺忘。」
臨走前還不忘記幽默諷刺讓安娜不禁笑了,笑著笑著聲音也開始沙啞,以往的打鬧迴蕩心裡都變成了酸楚。
搜尋盒子,另外放研究室平面圖跟密室的標籤暗碼──別讓人告訴你,你是誰,別讓人告訴你,你該怎麼辦。
解讀完畢,她敲盒子底部傳來空心的聲音,打破盒底木板裡頭躺遙控器。
──你有足夠的能力知道該怎麼辦、該怎麼做,傾聽自己的心,我相信你。
閉上眼,緩緩念出那道暗碼:「密碼是……安娜·艾倫戴爾。」
地面傳出轟隆作響,接著正中間的書架往前又往左邊移動,讓出一道精美幾何圖形雕花的白門。
扳開厚重邊角,裡頭的仿生人隨著大門開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是擁有披散如瀑般淡金色長髮的美麗仿生人,白皙的皮膚、精緻的五官,穠纖合度的身材與水藍色服貼合身的洋裝都是如此熟悉。
「請輸入我的名字。」
尤其是湛藍的雙眸令人懷念又感到溫暖,安娜的心被揪緊、懸吊空中,聲音沙啞,只是緊緊握住那纖長白皙的指尖。
「……艾莎?」
「輸入完畢,您好……我的名字是艾莎。」
以為流乾的淚,再度潰堤。

依照年齡計算,安娜·艾倫戴爾那個月剛滿62歲整。這天是仲夏節──是安娜獲得生命、失去母親的一天,支持她往後111年人生到最後一刻的,就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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