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op

Pages

2016年5月15日 星期日

【繪鳥】時計至零

拂曉風起,多雲時晴。
蜂擁而出的雲野宣示領地,大軍簇擁遮蔽連日來酷辣的旭日東昇。
霧霧濛濛的天空,充滿陰陰鬱鬱的氣息。
層層濃厚、即將滿溢而出飽滿水氣的積雲導致空氣悶熱潮濕,宣告即將到來蓄勢待發的龐大雨勢也絲毫不以為奇。
炎熱、涼爽,反覆交替耍得人暈頭轉向──那是,初夏的任性。
驕陽自以為是世上最優良,但實質是最差勁的躲貓貓玩家。長時間的壓抑,按耐不住好奇從雲縫間些微探出──掩蓋不住的炎炎日照曝光到天空各角落。最終,似是主張對小縫隙狹窄、視線不清的厭惡,乾脆推開眾臣大辣辣地君臨天下。
破天之勢,流光擴散溢流廣大河床,微風陣陣吹拂──水波蕩漾、浟湙瀲灩,擾亂整點敲打的鐘樓倒影、陣陣拍打石砌橋墩留下明顯的灰白交界。
烈日籠罩橋樑殘餘幾攤凌晨毛毛細雨的水漥,不一會升騰飛天、煙消雲散。
對岸──喧鬧的商業區,隨著日輪滾動從萬籟俱寂、冷冷清清逐漸人山人海、川流不息。
徒留幾隻鳥兒被潛伏竄出的貓驅趕,啪嗒啪嗒振翅出逃的小巷弄間保留幾絲空寂。
深入小徑沿著綿延無盡的大理石板道彎彎曲曲一陣,樸實又不起眼的白底黑字招牌躍入眼簾。
「絢瀨時計店」──是店主的姓,也是店的名。
小店一間,安安靜靜地坐落於此。

左右相背、上下對流,水柱翻滾衝撞。
火冒三丈、激動得直跳腳,茶壺喀啦喀啦地鳴叫。壺口一飛衝天的濛濛白白小水滴飄散空中──沾染鏡面一片惱人的細細密密水霧。
置之不理模糊一半的視線,店主絢瀨手掌輕托單邊鏡片。
手提滾燙開水洗涮乾淨茶壺,使之迅速晾乾。
或許是1/4俄羅斯血統作祟、作風豪爽揮灑大把茶葉,置於雕飾栩栩如生的獅子狀茶炊壺托之上、順手兌入適量開水後蒙上餐巾,加進一大塊砂糖。
大大伸展懶腰──片片茶葉舒張,絢瀨沏好濃茶往金屬柄玻璃杯中倒置半杯。
玻璃櫥窗都快被鋒利無情的天藍望眼欲穿,抱胸、指尖不耐煩地敲打臂彎,絲毫不理不睬,始終咕嚕咕嚕沸騰地茶炊中水──似是等待什麼。
「來了。」
此時,遠方傳遞長靴啪噠啪噠地錯落聲響,在寧靜的巷弄間特別引人耳目。
長長短短的光影藉由大櫥窗,反覆輝映──不自主地嘴角上揚,絢瀨在工作桌對邊的茶中倒置開水。
驀地,老舊、吱吱嘎嘎的木門被南ことり宣告了迫不及待的行動,唰啦啦地摧殘一頓。
「好久不見,歡迎光臨。」
一如猜想,絢瀨從容地揚開雙手,表示熱烈歡迎。

緊掩推門,暗室微明。
輕靈地蹦蹦跳跳步伐躍動,ことり放下手中的白色紙盒子。
壓平、整裙,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上工作台前──從角落刻意拉出來專門留給ことり的紫檀木椅。
「чёрныйчай」
小心翼翼,絢瀨將一杯剛出爐熱騰騰、燒燙燙香氣四溢的茶往前推搡,清晰地以富有磁性的嗓音,報名。
「чёрныйчай、чёрныйчай……」
喃喃自語,ことり歪了歪頭、食指抵住唇。「……真好聽,什麼意思?」絢瀨不明白是語文本身還是因為溫軟柔和的嗓音,ことり複述俄文特別悅耳動聽。
「俄文直譯『黑茶』」
不佳視線中依舊熠熠生輝、黑得晶瑩透亮的液體,真有黑茶之稱也毫不為過。
「嗚哇~是什麼?」
我很好奇。閃閃發亮的眼神,在在透露ことり水光流轉、炯炯有神的蜜色眼眸傳遞的訊息。
「……就是紅茶」
──惡趣味呢~
抿嘴,絢瀨想畢便以和藹可親幾近戲謔的口吻,等待少女那因答案無趣而沒落的神情。
「原來俄羅斯的黑茶是紅茶啊……學到新的東西呢!」
「欸?」
意料外的反應,破解了絢瀨期待ことり展露失落的可愛表情。
「……啊啊,也是」
輕聲呢喃,少見動搖便隨著思緒釐清,絢瀨立刻釋懷。

抓緊桌緣,ことり前傾身子,以強烈視線表態要絢瀨繼續詳細說明之
「唔、嗯……?」
強烈的視線──蘊含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要忽略極其困難。
注意到ことり緊緊吸附自己的目光。「出去好玩嘛……帶了什麼點心?」拍拍手,絢瀨盡量不透漏心虛、試圖轉移注意、迴避問題──畢竟她對於傳統的俄羅斯泡茶技術跟茶本身,也只是從祖母身上略知一二罷了。
「還不錯,哼哼~」
果然奏效,ことり對於拋回來的問題按耐不住興奮之情,滿腹對知識的好奇疑惑扔擲到九霄雲外、趕快拆開盒子──立刻散發滿室豐富的巧克力濃郁香味。
「……Lindt喔!」
「ハラショー!」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ことり也。低聲多捲了幾舌音的讚嘆、嘴角抽搐,絢瀨並不想被顯而易見的發現動搖。
「快稱讚ことり!」
俏皮的語調,ことり雙手撐頭露出燦爛耀眼的笑容。
「……」
無語、相互凝視良久,絢瀨開始拼命搓揉ことり頭上那家族遺傳特立獨行的鳥毛,「啊啊啊──頭髮都弄亂了啊(ˊ8ˋ)」使她發出驚恐的尖叫。
「作為補償……你可以對我提出一個要求喔?」
作為罪魁禍首,合不攏嘴、梳理手下覆蓋錦緞般柔順的亞麻色髮。至此絢瀨以往的成熟穩重已經被孩子般的雀躍之情掩蓋。
「欸,暫時想不到~等ことり想到吧?」
ことり隨手拿起一顆巧克力,就那樣懸在半空緊緊吸附住絢瀨的眼光。「不給你吃!」在空中亂晃幾下一口吃掉,ことり埋進桌上被細心調製、溫度適宜的茶中不住吃吃竊笑。
明明叼走就好,現在猶似大人的惡作劇讓孩子備受威脅。「嗚……算了、算了」見ことり一口吃掉的行徑,絢瀨快要哭出來似地在空中揮舞著手,又轉而在木桌上形成結界般畫起圈圈。
──依此證明巧克力面前的絢瀨,智商會瞬間跌落零點。
入口擴散的濃厚香醇、幼滑細緻如絲綢柔順,融入ことり甜而不膩的笑聲中,絢瀨也只能聳聳肩表示拿她沒辦法。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遠方大鐘左搖右晃的十六音西敏寺鐘聲與室內鐘擺相互傳唱應和,激起停泊路面的鳥兒格格價飛帶走時間的流動。
同時,揭示ことり與絢瀨的愉快放課後TEA TIME,結束。
各自工作的兩人,互不交談。
半成品的大禮帽,縫上並調整好在光源下一閃一滅鑲嵌寶石的蔚藍絲帶。ことり怕打擾那份需要高度專注與細心的精密工藝,只是在遠方比對絢瀨的頭。
「很合適呢~」
暗自沾沾自喜,ことり算上這頂帽子──絢瀨全身上下的衣服,幾乎全是自己的得意之作了。
「……嗯?」
取掉放大鏡,絢瀨到後面櫃子東翻西找零件。突然轉過身的舉動嚇得ことり趕緊別過身、躲躲藏藏,似是怕被發現這次的驚喜──畢竟工作到忘我的絢瀨一向都是ことり離開許久,隔天才迷糊地發現自己多了件新衣服。
延續絢瀨驚奇又發懵的這項習慣,ことり樂在其中。
將帽子掛在門口衣帽架──工作台角度來看不顯眼之處。
有意、無意地隨便走動,ことり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
環視布置足以造成密集恐懼的牆內、櫃中鐘錶群,不管多久ことり還是感到不可思議──光陰流逝竟然決定在彈簧、齒輪、栓丁、平衡輪、鐘擺,精鋼鑄造交疊的指針等等機械構造,滴答滴答環繞刻度盤打轉在可能是木頭、金屬製作的盒子中。
再度坐回絢瀨斑駁不堪的老舊小木頭工作桌前──不知何時,已變成僅屬於自己的專屬貴賓席。
──沒去過劇院嗎?
忽地憶起絢瀨曾經描繪皇家劇院莊嚴華麗、高水準的演出景象──大得驚人的水晶吊燈、貴賓席上廣闊的視野。
──真好啊~ことり也想去那裡……可是不行。
面對心生嚮往、發出哀怨嘆息的自己。ことり記得絢瀨下一秒就把工作桌推走,微弱的檯燈充當水晶吊燈,自導自演觀眾、演員、樂團配音集於一身跳起了芭蕾舞。
滑稽行徑,準備過程逗得ことり哈哈大笑。
沒有華麗的舞台,但意外的高水準表演讓ことり拼命鼓掌、好棒棒拍手叫好。
印象深刻鮮明,ことり最終淚水止不住噴濺而出、模糊視野,惹得絢瀨罕見的驚慌失措。
「玩笑準備的椅子啊……」
撫摸那張角落拉來那張鋪墊高級布料的椅子,遙想當初、ことり不禁揚起笑意。

浸淫室內流淌緩慢而細緻規律的步調,恍如隔世。
趴伏凹凹凸凸的粗糙桌子,ことり別過頭、小心翼翼地伸展懶腰。
驀地,引人注目的一樣物品躍入眼簾。
「哇~小鳥さん,好久不見~」
得不到回應,ことり還是不住驚呼。懷念般地輕觸──工作桌上一台小小的、奇怪的計時鐘。
明明店內所有的鐘都如眼前嚴謹又冷靜盡責的人穩重成熟地一步一腳印往前行,獨獨這台特別格格不入──倒後退。
那是一個雕刻精細的木製小鳥,短短小小的雙翅交疊延伸的中心有精鋼鑄造指針一枚、肚子上雕刻度盤──整整齊齊的刻劃六十格──如果不是機械齒輪規律地滴滴答答錯動,還真以為是個玩偶。
說來除了玩偶造型外,計時器看來並無奇怪之處?
事實並非如此,計時器──六十格,每日只走一格。
是的,一天不多、不少只走一格,準時而不偏頗。
要問ことり──六十,那是一個怎麼樣的概念?
一分鐘?一小時?一個假期──兩個月,當然也可能是一個生命消逝的那天。
對她而言──答案都是、也都不是,無所謂、那都不重要,時間從來不會為她駐足。
「果然過得很快……十天了呢」
每日的拜訪,指針小小變動無法明顯感受。前幾日難得的出國,一下便大躍進兩個數字──十個刻度,變化真的顯而易見。
仔細數──其實並不需要刻意數,「快滿兩個月了呢」從認識絢瀨那天開始轉動的指針,至今已經五十九天了。
短短幾天,對於ことり意義重大。
除了家人、僕人外──這是唯一平等又維持夠長、夠久的關係。
注視指針在零與一刻度之間的來回擺盪,沉思默想出國的趣事。直到長時間觀看產生周邊模模糊糊的白光閃爍,ことり內心忽然湧起一股無法言喻的違和感。
「……大概是想多了」
甩甩頭扔掉那份不安、ことり揉揉眼睛、放下計時鐘。
面對再度回歸沉靜的百無聊賴,ことり視線朝上偷偷窺視結束休息狀態,襯衫袖子半捲到手肘開啟工作模式的絢瀨。
可以如此形容吧──就算鎂光燈聚焦直射,也掩蓋不了她的光彩奪目。
與休息狀態穩重成熟,偶爾略帶輕浮、孩子氣的不正經大相逕庭。
取代單眼鏡片佩戴放大鏡,絢瀨在僅有卻微弱、散發奄奄一息光芒的檯燈下,專注工作的神情顯得高貴而優雅──更加耀眼。
人會衰老、會死亡,追求名利卻逃不過時間的奴役──那副專心在自己喜愛事物的神情,簡直就像是將時間掌握在手進而……操控。
──究竟是你控制了時間,還是時間控制了你?
猛然浮現腦海的一句話,憶起了二個月來快樂時光中被遺忘的事。「噓……」看穿心思般,絢瀨不知何時放下工作,輕輕把手指抵在ことり唇上,促使她立刻噤聲。
「……別胡思亂想。」
違和感的來源,明白了──雖然沒有明說,但絢瀨黑暗中讀不出情緒的眼神中彷彿就是在說著ことり所思、所想之事。

短暫的凝視。隨著絢瀨繼續手頭工作,氣氛又再度回歸寧靜的平衡。
根據以往的習慣──不打擾絢瀨工作為前提,ことり在店裡待一下午便會默默離開。
燕子低飛、蛇過道,大雨不久就來到。
前腳甫一踏出店門,「要下雨了吧……」望著天空喃喃自語。
預言中的,隨ことり的話點點細雨、閃閃爍爍地隨機散落,拋擲地面留下深灰軌跡。
午後雷陣雨,清晰空氣、溽暑掃蕩淨空。
暴雨如瀑席捲而來──轟隆轟隆地沖刷屋簷,以蜿蜒之勢高築城牆,攔截進路。
「下雨啊……」
仰望灰濛濛的天,憧憬般的驅使ことり不由自主地朝前方伸出了手……恰似想從她小小的、小小的庭院,振翅高飛。
南ことり喜歡下雨,因為雨、帶來天空的氣味……才沒有那麼浪漫,好嗎?
就連ことり經常餵食的路邊棕毛小狗都知道──這座城市裡誰會喜歡重工業燃煤汙染下,充滿發酸、發臭、澆淋幾下導致禿頭,宅在家久了還會發霉的梅雨。
不過很多事情都要回溯到兩個月前──從醫院回家的時候,ことり喜歡上了下雨。
也是那天,第一次拜訪了這間不起眼的……時計店。

異常煩躁,靜不下心。
滴滴答答指針規律錯動的日常,現在聽來鬧心。
一貫維持風流迷人的微笑,在ことり輕飄飄的腳步踏出門外那瞬間,瓦解。
為了繼續維持專心修錶的假象,無意識粗魯對待發條裝置,失神一個手滑、叮鈴一聲清脆。指針脫離發條裝置,飛出──凌厲的精鋼劍,不偏不倚重重刺穿放大鏡頭。
頓時一片黑,一股溫熱黏稠的液體取代少到幾乎沒有流過的淚水滑過臉頰。
不以為意拔出插在眼珠與指針相結合的鏡片,「唔……」輕微疼痛不住發出悶哼,扔開放大鏡。
隨著器具甩落、鮮血在木桌徒留痕跡斑斑。鏡片上放射狀的龜裂、觸目驚心的延伸帶出她少有的不安。
「在害怕嗎……怎麼、可能?」
自嘲地笑,沉重而乾啞。抹開臉頰那一條可怖的鮮紅,發楞──直到傷口以驚人之勢復合,逐漸明晰視野。
──如此的恐懼、喘不過氣的心痛。幾百年來無趣又規律到令人厭惡麻木的生活中,絢瀨沒有遇過這種事。
又不像一般人,很脆弱──會受傷、會生病、會死亡、會衰老,所以人類這種脆弱物種中稍微擁有力量的人就會有追求長生不老的春秋大夢。
不被時間奴役,世俗牽掛通通不會經歷的絢瀨──她認為自己應當無所畏懼。
無聲地調了調桌上小鳥計時鐘的位置,絢瀨走到門口衣帽架拿下那頂ことり新製作的帽子。
如果、如果啊……真要說個理由,揭露她的恐懼來源──絢瀨視線緩緩地從華麗的禮帽移開,凝視櫥窗外的罪魁禍首。
──那單薄消瘦的背影,白皙而無血色。

沒見過多少世面,有些天然迷糊、又喜歡想東想西……還總是把錯誤往自己身上攬。
──ことり是個讓人放不下心的孩子。
打從第一次見面,絢瀨就如此想。
將近兩個月前,一個與今日相同霧濛濛的糟糕天氣。
──就像周圍的時鐘一樣,需要校正。那天絢瀨在長遠的時間洪流中,偶爾執行監看名冊有沒有出錯的無聊工作。
「西風……麻煩」
略帶抱怨地咕噥降雨前的潮濕悶熱,影響了發條裝置,非得花費一點力氣阻止濕熱進來她的地上工作站。
心不在焉,絢瀨隨意揮個手,涼風徐徐吹拂、整個室內都清涼了起來。
「近一年到『那邊』的人有減少的趨勢……是卑微的醫療技術進步吧」
毫無波瀾起伏的情緒,冰冷冷又心不在焉地說。
「不過,該來的還是會來」
翹著二郎腿、喝茶,悠閒地看著她的名冊──不同的人名以秒數自動畫上一筆紅線。
「也會有新的出現」
毫不擔心,絢瀨翻到後面上頭已增添幾筆新的人名。

這是一個容易對哀傷僵化的孤獨工作。
也是責任感深重導致勞碌命,向祖母吶喊:「……想回家!」而要求事少、離家近,自認低低調調的享樂主義者絢瀨,夢寐以求的工作。
什麼事都不用做,對……就是什麼事都不用做──只需要幾近麻木,看著本子眼花撩亂的自動化運轉,有沒有出錯就好。
那些真實存在的人們,一點都不需要自己處理、手下自然會有人作業。
單調字母依舊紙上亂飛,卻不用做任何動作,「……無聊」激起絢瀨小小的抱怨。
鄙夷嘲諷地嘟囔,隨手扔下名冊。
意識過來,外頭不知何時落下的毛毛細雨突然轉成滂沱大雨──劈哩啪啦捶打屋頂。
咚──擦得亮潔的落地窗,被重重撞上。
霎時狂風呼呼直吹搖曳燈火,反射絢瀨無趣的眸中一閃而過的光芒。
「……誰啊」
與世隔絕,不太有人造訪的隱蔽之處──竟然有人的氣息,絢瀨有些訝異又疑惑地搔搔頭走出門。
頹然席地而坐一名女子、臉深深埋進臂彎,身著一襲與灰暗天空格格不入的蔚藍色長裙。經過大雨澆淋洗禮,濕漉漉的亞麻色長髮與米色衣領、袖子被水沾染而深灰,緊貼肌膚。水滴沿透著發紫血管的白皙手指末端順流而下,掌心揉皺一團沾濕捲縮的紙張看來與她處境同樣狼狽。
跨出門的絢瀨推開老舊拉門的吱吱嘎嘎,引起女子注意哆嗦著身子緩緩抬起頭。
「您好,不好意思。從醫院回來就遇到大雨。這裡,讓ことり躲個雨好嗎?」
勉強地撐起嘴角,微笑打了聲招呼。南ことり指了指石塊所圍繞出來的正方形空間──只是屁股佔領的一塊小小地磚。
任由寒風刺骨的春摧殘,簡直不要命了。
「不行,給我滾!」
為奇怪的行為感到無語,絢瀨默默地移動屋簷底下的花盆把ことり好不容易佔領的一塊棲身之地奪走。
「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那我先告──」
頷首,ことり撐開裙子、微微彎了腰。雖然有些生疏,但依絢瀨觀察這是生活條件不錯的貴族小姐,所擁有的社交禮節。
「是啊,你給我添了很大的麻煩……請進」
「欸?」
一手放在胸前、一手別到後面,彬彬有禮、文雅大方。絢瀨朝ことり彎腰致敬──合宜得體的紳士禮儀。
「請進……還是我的店昏暗狹窄,『您』不喜歡?」
「不不不,完全沒有這個意思!」
挑眉,輕視略帶挑釁意味的詢問。ことり並沒讀出多餘訊息而感到憤怒,反倒慌慌張張地朝店內移動。
「南……兩個月」
「嗯,您有說什麼嗎?」
即將跨入店門的瞬間,絢瀨的喃喃自語引起了ことり注意,頓時停下腳步。
「不,沒事。請快進去」
ことり也不好意思多問,直直跨過門檻。

沒有暖爐,室內卻異常溫暖。
「請慢用,小心燙」
絢瀨燒了盆炭,推向披上浴巾防寒的ことり。
「謝謝,勞煩您了。」
接過遞來的熱茶,春寒料峭的凍意減輕不少。緩緩流入喉嚨溫熱適中的茶,卻無法抑制住ことり內心逐漸蔓延的寒冷荒涼。
「東西,不放下嗎?」
聽到絢瀨的問題,ことり望著手上那團紙張如緊貼身體的一部分,深灰中透出了雪白的肌膚顏色──上頭墨跡模糊、看不出原樣。「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摺疊整齊、順手一扔,紙片混入了垃圾桶家族成為一員。
「再一杯?」
「嗯,麻煩您了……」
趁著沖茶的時間,ことり隨意查看四周──看到了滴滴答答規律行走的時鐘、望見了融入桌子顏色、可愛的小鳥造型迷你計時器……注意到了那本被絢瀨隨手亂丟的名冊,很奇怪。
──究竟是你控制了時間,還是時間控制了你?
被風吹開的扉頁、整整齊齊寫了這個句子。
吸引般、失神地拿過書,ことり摩娑上頭的字句,直到產生了完形崩壞才移開,輕輕翻過幾頁。
「……從來就無法控制吧?」
呢喃,臉上一直勉強支撐的笑容──隨著搜索複雜不清的思考迴路,裂解。
「……不要碰」
「抱抱、抱歉」
不知何時添好茶的絢瀨,冰冷的話嚇得ことり猛然一顫、書本脫手跌落──鏗啷一記擲地有聲。

「沒事,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
劃過拋物線般優雅地蹲低身子,絢瀨轉眼間晃了晃書,扔進架子。
「話說──」話語未落畢,絢瀨忽然欺過身前。「啊!」引起ことり一陣驚呼,朝後縮了縮肩膀。
「喂,別動!」
「是!」深怕舉動觸到絢瀨的地雷,ことり緊繃著身子,不敢動彈。
來了。白皙有力的手掌穿過ことり如同虛設的防線來到領口之上──撲面而來,好聞的吐息。
「衣服縫製的很精細、很漂亮,料子也挑得很好。抬頭挺胸……你的『真心』笑容才適合這件衣服」
歪掉的領巾,散開、重新繞了幾個圈,別緻地定回ことり的胸口。
被射穿般的視線,認真注視──好似自己所拼命隱藏的一切,都被眼前這個陌生人如天空般清澈有神的眼眸貫穿了一樣。
不是雨、不是鐘,只是身為南ことり的存在。淚水滴滴答答、破壞自然萬物所有規律──仰頭也止不住潰堤奔湧而出積累的熱流,模糊不清視野中那洋娃娃般精緻的臉。星星般地點點淚光閃閃爍爍隨機散落,烙印木桌刻劃深色軌跡。
「對、對不起,這樣好糗……抱歉,ことり很奇怪吧?莫名其妙亂哭,給你添麻煩了,馬上離開──啊……」
幾近虐待地揉捏蜜色眼眸、掃蕩眼眶打轉、持續滿溢而出的淚水。慌亂地胡說八道,浴巾落地、ことり站了起來,想往出口走卻被絢瀨揚開雙手攔截。
「……」
盯住視線飄忽不定的ことり,宣告不讓之離開似地緊緊地、緊緊地把她抱進懷中。
「……不需要忍耐、儘管哭就好,不會有人看見的」
剛柔並濟。不讓ことり掙脫,絢瀨有力地環住她的腰,並適時的輕撫後腦勺。
聽到這裡,ことり隱忍的淚腺又再度潰堤。手從剛被抱住的驚慌失措、若即若離,開始輕拉衣襬、逐漸向上並環住絢瀨的腰際。

欸,不要找ことり……反正她會說又要去醫院拒絕我們。
整天都去醫院,她家其實住醫院吧?
小小的臉蛋偷偷窺視窗外──數不清拒絕幾次附近小夥伴遊玩的邀請,被孩子們開始疏離嘲笑。
「……沒關係,本來就是ことり的錯」
低垂的頭等待家裡馬車牽來,ことり略感暈眩、坐回椅子在半空中晃啊晃小腿,眼中讀不出特別的情緒。
「沒問題……已經習慣一個人了,ことり要加油,喔!」
椎心刺骨的痛,壓迫胸腔──無所謂肯定是騙人的,但ことり總用習慣來麻痺自己。
一閃而過記憶中零碎的某個片段,ことり已經不記得上次悲傷,是在何時?
體弱多病,能夠安然成長至今已是萬幸──對她而言,從來沒有被時間賦予悲傷的權利。
唯一被允許的、小小的悲傷種子,只是壓抑在心裡蔓延而上的自卑──難過著什麼都不能做的自己、恨著總是給人帶來麻煩的自己。
這也是沒辦法的、這樣就好……沒關係。憋在心裡太多話想說,不想讓重視的人擔憂,只好掩埋悲傷築起高牆、躲進一人孤獨的窩。導致她在家人面前總是歡笑著、忍耐著、壓抑著──總在人前笑顏以對,默默承受哀傷。
裁縫,這項轉移注意的興趣變成她內心唯一的支柱──即使索求不多,未來仍然遙遠飄渺。

連絕望都被剝奪,中斷了,破碎了。
晴天霹靂的一道消息,迅如雷電擊落的那一刻。
──南小姐,你的壽命預估只剩下二個月。
醫院的消息,把ことり僅有的──不給人添麻煩的小小願望徹底毀滅。
沒聽後續得長期住院的消息,心急之下──她逃離了。
失去希望,期待被拋棄──只想著越逃越遠,不要再出現算了。那是她渺小的人生中最低潮、失落、混亂的一刻,之後也會持續到死亡來臨……本來是如此想的。
「……不需要忍耐、儘管哭就好,不會有人看見的」
雪中送炭的一雙有力臂彎,出現在眼前,緊緊地、強硬地抱住自己。
被一個暫時收留的陌生人擁抱,害羞異常。
……可是非常、非常溫暖。面頰通紅,內心卻想更加緊抓這份溫暖。
ことり不是一個輕易表現、訴說心裡苦的人……就因為太過於溫柔、堅強到逞強地步,才令人擔心。
「……我、ことり我」
或許是太過哀傷需要依靠、興許是對方富有磁性的嗓音賦予勇氣的魔力,她不知原因……也許都有。
對方所散發溫柔強大又可靠的氣息,終於──讓ことり將心中長期壓抑的苦澀對這個「陌生人」說了出口。
大雨滂沱、寒風刺骨,都變得溫暖而微不足道。

雙手,朝向灰濛濛的天際盡情伸展。
「──こ……,不行!」
慌亂的呼喚未完,雙手被猛地緊緊抓住。
初夏的午後雷陣雨,依然下著。
「……你在想什麼?」
回過神來、微微側身仰頭,是絢瀨微帶慍怒的臉。
「……還不能被帶走啊!」
「……帶、走?」
不解絢瀨說什麼,山谷回應般的重複。
「啊……不,沒事。當我沒說──」
意識到失態,絢瀨撓了撓後腦勺轉移視線。
「現在,要回家吧?」
點點頭,ことり沉默不語望著絢瀨少見慌亂地支支吾吾。
「……我送你回去」
原來有注意到啊。ことり看絢瀨轉身去室內拿了傘,襯衫背心外穿上整齊的西服外套出門──戴了新製作的帽子,喬好位置特別合適。
「很適合──」
ことり嘴角揚起的笑意,帶起喉嚨湧起的一股酸澀感。
趕忙掩住嘴,「咳咳、咳──」狂咳不止,肩膀痛苦得捲縮。
「咳、咳……謝謝」
默默為ことり披上大衣、抓穩肩膀支撐她站不穩的身軀,絢瀨遞上口袋巾扭過頭,完全不看向那狼狽而深感羞愧的人兒。
「不好意思,洗乾淨再還你」
心理暖暖的,體會到對方不讓她感到尷尬的溫柔。ことり望向鬆脫嘴邊的手掌──艷紅地螫人、暗紅地恐懼、深紅地不安,將那股刺激的、強烈的生腥與鐵銹味交雜,仔細擦淨。
「……沒問題」
鏗鏗鏮鏮地清脆聲響──抖動雨傘不規則地敲打門檻散開。絢瀨抓著ことり單薄的肩膀,盡量讓她緊貼自己的身子往雨中行走。

滴滴答答,雨沿著傘緣前仆後繼,建築小小的、小小的牢籠把兩人以外的世界,完全隔離。
糟糕,太過於奇怪了──絢瀨認為自己很怪異。
為什麼凝視ことり朝天空伸手的行為──會產生不制止,真的就會立刻消失的幻覺?
原因不甚明晰。只知道心急如焚,下意識便從後方緊緊的、不讓飛走似地抓住ことり彷彿蛻變成羽翼的雙手。
回到屋子拿傘、帶ことり回家的路上,絢瀨沉思默想與之相處的點點滴滴,試圖尋找那違和感的源頭。
興許是因為一個人太久,原本對於麻煩事從不理會的絢瀨──收留ことり的那刻,只是基於同情和好奇。
誰會知道這個奇怪的少女會開始每天來拜訪自己,第二次拜訪是來還借穿的衣物、第三次拜訪是修鐘錶……害得絢瀨真的得務「正業」修鐘錶。
直到某天……ことり帶了巧克力甜點抓住自己的心,就開始毫無理由地擅自拜訪。
──ことり想來而已,不行嗎?
閃閃發光的眼神,還提著巧克力……無法拒絕。
縱使大部分時間只是各自作業──修鐘錶、縫衣服,在日漸相處中不知何時開始只是有ことり陪伴於身側,就能感到莫大地心滿意足。
尤其是……十多天前ことり聽了自己的話,乘著馬車飛奔巴黎的那天。
以往習慣的孤獨──在輕靈身影離開而空虛的那段期間,變成難以忍受、令人窒息的寂寞。
想念著ことり──知道她回來會來拜訪的消息便感到雀躍立刻準備茶點、為她還不到來感到無奈。
思念著、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簡直就像是戀──
「只是太早死的話,會給我帶來麻煩。只是這樣而已……別想太多。」
不給ことり聽見的喃喃自語,絢瀨猛力一甩腦袋,想讓瀰漫內心、失去常理的詭譎想法慣性飛離。

終將分手,寂靜的沉默中兩人到來了分離的時刻。
「那,ことり我進去了……絢瀨さん,要進來嗎?」
輕推沾染雨水潮濕的外門,ことり轉身指了指昏暗無光的宅邸,詢問。
得到只是搖搖頭,否定。
「如果──」
踏進庭院的石板道,ことり聽見背後傳來刻意壓低的嗓音。
「如果、人生,只剩下一天,你會做什麼?」
太稀奇了。絢瀨總是高貴優雅、盈裕自信的神情,在轉過身的ことり眼中呈現凝重哀怨、似是在忍耐排山倒海而來的巨大悲痛──躲藏在單眼鏡片後清澈有神的眼眸,蒙上陰影、混沌而糾結。
「絢瀨さん……?」
不清楚那傷心的源頭,但ことり莫名感到一股心疼。
「足夠了,沒有特別的吧?在多有所求,太過貪心了……非常、非常謝謝你為ことり做的一切」
「我、並沒有做什麼──」
「噓──」
微微一笑──蒼白憔悴的笑容中,有股穩定的堅強。
彷彿是不存在於世界的寶物,很美、很美。
ことり雙手伸出、輕輕撫上那精巧細緻的臉龐,想讓對方忍耐而皺縮得不知幾團的眉頭放鬆。
「遇到了絢瀨さん,ことり才能努力飛出自己的世界,毫無遺憾。」
輕描淡寫,不容反駁的堅定卻深深反映在溫潤的蜜色眼眸中。
「真要說一個剩下想做的事情……,還記得可以對絢瀨さん提出一個要求吧?ことり我想……」
縮回一隻手,抵在唇上思索一陣。
「我想、我想知道……唔」
逐漸細如蚊聲,ことり話語未完、雙手自然垂降。最終──虛弱而支撐許久的意識模糊融成一團,逐漸陷入深不見底的溝壑。
「こ……!」
聽不清那個人說了什麼,翻轉的視野中只倒映絢瀨的驚恐。
ことり的意識彷彿熄滅的熒熒燭火、鬆懈的發條裝置,毫不留情啪地切斷。

睜開雙眼,床頭燈罩內火燭光影、風中搖曳,追逐嬉戲。
骨碌碌轉動蜜色眼瞳,稍嫌昏暗的房間適應良好──尤其亮度與那熟悉規律的場域差異不大,令她安心。
眨眨眼──模糊視線中天花板紋理猶如層巒疊嶂,線條分崩離析。
直到視線逐漸對焦重合,紋路成形靜止不動。南ことり舒展暫時失去知覺的手指,握緊、放鬆、又握緊、又放鬆──指甲嵌進肌膚擴散壓迫細胞的白印,才捕捉到一絲存在的知覺。
「夢啊,夢、吧……難道是夢?」
微微挪動身軀撞開棉被,肩膀推搡馨香溫軟的鵝黃枕頭往上、向旁,推擠、位移。
心亂如麻,無暇顧及最愛的抱枕悶聲落地。
視野轉移陣地映入眼簾──整整齊齊摺疊好的淡藍手帕。ことり磕磕絆絆地趴上床頭猛地抓走。
「太好了,不是、夢……」
舒了一口氣、攥緊手帕,ことり緊緊抱住那薄薄的、小小的布料──傳遞而來,令人安心舒適的氣息。
碰噠──門口迴盪器具落了一地的清脆聲響,引起ことり的注意。
「ことり──!」
中年、仍舊擁有成熟風韻的女人──穿著得體整齊、樸素而不失貴氣,失去了端莊自持,直直撲上ことり。
「太好了、醒來真是太好了……從巴黎回來剛踏進家門就昏倒了,嚇死我了還以為……啊不,沒事就好」
回抱對方身子,赫然驚覺母親身子消瘦了不少。
「媽媽……對不起,讓你和爸爸陪ことり任性」
仔細查看望著自己的勞累臉龐,多了幾絲歲月不饒人的皺紋。
「沒有這回事……你這孩子太過壓抑自己了,ことり」
臉頰被輕輕揉捏,讀得出母親的眼神反映焦急難受與慚愧的各種情緒混雜。
「……我和你父親都很忙碌忽略了你,是我們太過對不起你才對。」
「要不是你那麼堅持這趟旅行成行──」
總是溫文儒雅、衣裝整齊的父親,似乎著急奔跑而來、衣衫都有些凌亂起來,不知何時已到了ことり床邊站好。
「發現ことり你頭一次笑得那麼開懷的那一刻……我們也深深體悟到──我們已經讓你失去了笑容」
「可是……要不是ことり身體那麼虛、又多病,要是、要是生下一個健康的孩子……你們也不會──」
「噓──」
眨眨眼,ことり的母親伸出手指輕輕壓住ことり的唇瓣、中斷了話語,不讓之繼續說下去。
「──你是我們在世上獨一無二、最棒的女兒」
ことり的父母相視一笑──多年的默契根本不需要預備,異口同聲。

雖然自以為不想給人添麻煩,而努力躲躲藏藏的自己。
──封閉自我,那是不對的。
腦海回憶起,幾日前不經意將想去「時尚之都──巴黎」的念想吐露出口而受到絢瀨的鼓勵,回去與父母懇談得到理解。還有平時主治醫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自己偷溜出門,還在萬般無奈下開了允許出行的證明。
「太過幸運了……」無以為報。
只要活著就有希望,但零零總總的過程都不是光是自己一個人就能辦到的──ことり這時才驚覺自身被周遭的人深深愛護著。
纖細手指抵住羽毛筆落在泛黃的紙面,ことり翻至百無聊賴的住院過程中無意中寫下的夢想清單表格──在「一生要去一次巴黎時裝展」補上了勾。
「大小姐您的茶。」
「謝謝。」ことり向端茶過來的僕人道謝,一家三口靜靜圍坐床榻。
在「全家團聚」打了勾。數了數上面的打勾筆跡,「還差一項」ことり發覺只差後來新添的一個項目就完成了所有事情,會心一笑。
抬起溫熱的茶,輕啜一口、環顧一圈父母的臉。
「太過幸福、幸福到──現在死掉也沒問題了……」
奇怪。為能自在俏皮開死亡的玩笑感到訝異……明明兩個月前對此還恐懼得無以復加。
「ことり,你這孩子在說些什麼呢?」
被父親輕夾鼻頭、戳弄額頭,無奈反駁卻又是鐵錚錚的現實。
距離醫生公告的大限,不久矣──ことり隨時都會消失。
才剛要開始補償ことり失去父母陪伴的童年,卻已經來不及了──那也是ことり的父母,內心深深的遺憾。
「こ、とり……ことり在想,一個有點太過自私的願望──」
放下茶,ことり分別緊握住父母能感受到努力工作而操勞、佈滿皺紋的手掌。
「希望,ことり希望下輩子還是能當爸爸、媽媽的孩子──健健康康的……」
言語很神奇。明明只是一句話,卻能溫暖人心、驅趕籠罩心的陰霾。
「……啊啊,對、對不起,果然還是太過──」
「在說什麼呢?這是一定要的啊」
父母的十分默契,驚嚇到ことり愣了一愣。
「謝謝、謝謝你們……!」ことり撲上了父母,緊緊與之相擁。
朝向窗外,ことり含淚點頭微微一笑。
──不經意間瞥了窗外,似乎又不是如此。

糟糕透頂,為什麼會發現?
一瞬之間與房內的ことり視線交會,絢瀨有些心虛地轉身──簡直像做錯事的孩子,被發現而躲躲藏藏──背靠牆壁窗緣喘氣,心臟怦怦直跳。
雨,依舊下著──淅瀝淅瀝,毫不容情。
「……就像時間一樣」感慨地呢喃。
仰望屋簷排水孔,落下斗大雨珠──瀑布,嘩啦嘩啦地沖刷築起一道圍籬。
「絢瀨、大人……怎麼會在這裡?」
深邃的暗幕中,過來一個黑影在絢瀨面前停住腳步,彎腰一鞠躬。
「……給我」
「什?」
隱約知道來人的目的,絢瀨的臉色瞬間冷峻不少。
「交、給我……你可以回去了,那女孩就交給我。」
「可是……絢瀨大人,這種小事還用不著您親自──」
急急忙忙走向前,對方與絢瀨對上眼那刻彷彿腳底板被緊緊釘牢,無法動彈。
「不准動她……我說:『交給我!』」
「是,屬下知錯」
不容置喙,眼神犀利而尖銳──多注視一秒就會被視線中隱藏的冰冷長槍貫穿似地。
「……抱歉,過於激動了。總之做完這件事……順便跟我祖母告知,我也會回去。剩下,你去安排。」
「是。」
鞠躬行了一禮,對方瞬間消失在灰暗的雨夜中。

要記住,時間只是一個無義詞彙、一項秩序規則。
──直到遇見了人,才被賦予了意義。
「エ……,知道了嗎?」
其實並不理解,祖母所要表達的意思──不過這麼說,就是了吧?
「知道了,奶奶」
怎麼回來店裡,坐在工作台前不知不覺打了瞌睡。絢瀨都想不起來,只記得夢中祖母和藹地搓揉自己與之血統相符的燦金髮絲。
浸濕的眼眶,反射煤油燈火閃閃爍爍。撓了撓腦袋,手掌輕捧過工作台上小鳥造型的計時鐘──發條裝置依舊滴滴答答規律運轉,指針於零與一之間無情地來回擺盪。
「為什麼要做這個夢?根本不想現在知道那該死的意義……」
鼻頭一陣酸澀,絢瀨胡亂拭乾水痕。
「ことり……,對不起、對不起,真的什麼都沒有做到,也做不到……」
語言能力低落,拼命抱頭懺悔──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罪惡。
從壓迫肩頸到喉嚨燒灼般地疼,勒索住她的脖子、緊縮她的胸腔使之呼吸紊亂。仰頭抑制淚水潰堤,卻徒勞無功──過度悲痛的淚水猶如水壩潰堤,蜂湧而出。只能拼命說服自己,只是雨滴恰好滲入眼眶罷了。
事實上,窗外雨過天晴──豔陽初升,而鐘也盡責地時計至零。
戳弄歸零逐漸消逝,完全無反應的計時器。
──至少要靜靜地送她最後一程。
ことり是個堅強的孩子,必須勇敢。
所有的悲傷、無力,絢瀨早已轉化為那下定決心的最後責任,支持著她的意志。
穿戴整齊ことり為她製作的衣服,打理乾淨狼狽不堪的臉龐。
一腳踏出,緊掩推門。

越過慌慌張張、來回奔波的醫護人員,不太對。
「快來人,南侯爵的女兒告急啊!」
……正確來說是被穿越了。
不能理會也不會被看見,ことり最終只有好好與熟睡中的父母告別。步出千軍萬馬翻騰的醫院大門外,清晰的草皮味伴隨露珠撲面而來。
晨光微曦、微風吹拂、白雲飄逸,小鳥鳴啼吱吱喳喳於路旁人行道──點點露珠沿樹梢雨水傾盆而下,落葉繽紛。
熟悉的景色,靜謐美好,沉醉其中使人身心舒暢。
細細地去感受周遭,ことり走向了那應當拜訪的──目的地。
「不見了?」歪了歪頭,疑惑。
熟悉的白底黑字招牌,消失。閒晃的終點站,那是空無一物的土地──小小的時計店不留痕跡地幻滅,彷彿從未存在於此。
略為失望地踩踏,不使腳出格的一階階彎彎曲曲大理石板道,跳出小巷。
「……還有未完成的事情嗎?」
河水潺潺、面上波光粼粼,清冷無人的橋頭傳遞了聲音。
很好聽,成熟富有磁性的嗓音。
ことり一轉頭,看到絢瀨身著自己製作的西裝,筆挺整齊。撐傘佇立橋前──那是往常瀟灑迷人的微笑,卻見得出隱藏著的哀痛深沉悲傷。
「雖然這麼說很奇怪──」
少見地支支吾吾,絢瀨繼續說:「……我來帶你走的」
「嗯,ことり知道。」
絲毫不在意絢瀨突如其來的憑空出現。「或許可以說,你是來帶走ことり的使者?」抵著唇、雙手別後,ことり揚起笑容、身軀微微前傾。
「類似吧……什麼時候發現的?」
「第一次見面吧?其實我有看到,那奇怪的本子有ことり的名字,雖然……直到現在才確定」
想抹乾額上流淌的冷汗,到處摸索口袋,找不著。「再找你的手帕?」ことり看穿似地遞上了淡藍手帕。
「ことり洗乾淨了」
「謝謝。」
接過手帕擦拭,絢瀨調整禮帽、推了推單邊鏡片,試圖隱藏動搖。「不用多說也好。」清了清喉嚨,又再說:「那……再問一次,你還有未完成的事情嗎?」
「嗯嗯,有──都已經兩個月了,我還不知道喔?」
揚起俏皮愉悅的笑,ことり微微欠身做出一套完美的禮節──與當初的生疏稚嫩已大不相同。
「絢瀨さん,你叫什麼名字?」
很美的笑,眼底想記錄這永恆的一瞬。
寧靜的氛圍籠罩,時光踉蹌跌了幾拍。絢瀨意識到景物周圍散發出閃爍刺眼的白光、進入耳中的聲音也變得空靈。

「短短兩個月,知道我的名字那是沒有必要──」
對於提問,絢瀨一臉茫然地喃喃自語遭ことり打斷。
「兩個月知道一個名字夠長了」
聽到回答,愣了一愣。認命般聳聳肩,「……絢瀨、絢瀨繪里」天藍清澈的眼眸透過鏡片望向ことり。
「繪里、繪里。嗯,繪里真是好名字!」
山谷回應般的重複,ことり猛力點了點頭。
「繪里ちゃん……說來還沒自我介紹過,我叫南ことり」
稱呼變換大躍進。ことり露出更加燦爛奪目的笑,馬上正正經經地做了個自我介紹。
「……ことり,你真的是一個超奇怪的人」
「彼此、彼此。」
還是沒辦法脫離ことり的特殊步調,繪里無奈地苦笑接受事實。「走吧?」一聲令下,兀自轉身前行。
「好啊!」
蹦蹦跳跳宛如小鳥的輕靈步伐躍動,ことり勾搭上繪里的手臂。
鳥兒忽地越過天際格格價飛,抬頭。
雨過天晴的雲層間裂開縫隙,透出光輝與身邊人的絢爛金髮相互輝映、光彩奪目。
彷彿被細細描繪只屬於天空的──光之階梯。
「或許……繪里ちゃん是天使?」
「……我不是那麼光明正大的人,ことり你──」才是天使。
仰視美景、下意識脫口而出,引來繪里的自嘲。
「不,繪里ちゃん是幫助ことり的天使……太過幸福了,ことり跟著你走肯定是個貪心的人吧?」
「……跟我一起走,怎麼會感到幸福?」
ことり沒有回答,緊抱繪里的手臂、頭更加靠近肩窩,小鳥依人。
「不是其他人什麼人,正因為是繪里ちゃん……才會幸福」
「瞧你說什麼話,都不會害羞」
不可思議。俏皮的燦笑對比無奈的苦笑──幾近無言反駁,卻讓掐住內心、縈繞的不安消失了。
「エリチカ,要和ことり回家啦!」
「什──!」
驚訝,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被意外說中祖母為自己取的小名,「……走啦。」繪里耳根脹紅,扯了扯ことり的手。
雖然只是突然想到的詞,不過惡作劇成功吧?ことり得意得很,見繪里還是任由自己挽著手──又想大膽地更進一步,偷偷與之纖長白皙的手指,十指交扣。
明明是自己先動手的,心臟還是不自覺快了起來。
不知道能不能聽見呢?
「怎麼了?」
繪里並沒有甩開。只是看ことり發呆,晃了晃空出的手,提問。
「不,沒事喔(˙8˙)!」
靠著繪里的肩膀推搡著對方,使之往前。

相互挽起的手傳遞了心跳,寧靜的、祥和的──兩人一同消失在橋的彼岸。

完。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