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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2月1日 星期一

【鳥姬】重生

天天擦身而過,從未注意到的角落。
──危機正蓄勢待發,潛伏其中。
說「從未」注意也著實誇大,被防塵布覆蓋的龐然大物怎麼可能會被長期忽視掉呢?
頂多就是隆冬大腦痛覺神經最敏感的時節,光著腳或是穿著襪子經過並且靠太近……基本上就是毫無防備、「赤身裸腳」的右小腳趾狠狠撞上立體方正、堅硬木頭角。
例如,現在。

「痛痛痛──痛!」
蟄伏的淚腺瞬間激發,光看滑落兩旁的幾道清淚就能知道──那是多麼深入骨髓的切身之痛。西木野真姬蹲下、接著跌坐在地揉按撞歪、越發紅腫的腳趾,仔細一瞧上頭的指甲也被些微撞裂。
「大小姐,沒事吧?」
「和木小姐,我沒事……不、嚴重」
痛得支支吾吾只能說出幾個破碎句子。搖搖頭退下拿著急救箱急急忙忙跑上前的傭人,真姬拔掉了尚未深入皮肉的裂開指甲上緣、站起來嘩啦地掀開防塵布。
「咳咳!」不假思索的行動,太魯莽。
附著在防塵布上的粉白塵埃,馬上依照慣性飛離布幔──在空中逃竄四散、凌亂飛舞。或許是在教訓真姬打擾它們的附著,趁隙鑽入鼻腔引起她劇烈咳嗽。
眼角瞥到在廚房些微探出頭查看情況的和木,真姬唰地紅了一臉,之後輕咳幾聲若無其事地拉開琴椅坐下。

出生前好久、好久以前,爺爺那個時代就存在。
至今約莫五十多年的家中老將──老舊直立式鋼琴。高中時勤勞彈奏請人保養的漆黑光澤早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不知道是落漆還是發霉的白色斑點以及磨損的歲月感,散落在頂蓋跟上門板各處。
摸過滑順帶有點摩擦阻力的鍵盤蓋,輕輕往上掀──譜架板應聲墜落,現出底下早已出現點點黑斑的山葉(YAMAHA)燙金標章。
泛黃密集還留有初學時做記號的原子筆痕跡,昔日光滑富有重量感的素雅白鍵現今宛如日薄西山的老人安養院──緊密依靠卻癱軟無力的身軀,壓下去出來自然是有氣無力的音色。
輕撫、重壓每個鍵盤,Do、Re、M、M、M……。
在半空就毫無反應到底也沒任何細碎聲音,不就像是伏地挺身只能做半套,這種超級殘念的事,怎麼能任之發生?
──Mi,悠揚低沉的迴盪。
煩躁的多擠壓按鍵直到發出音色,似乎在告訴大家鋼琴多麼破舊──看,Mi還得多按幾下才會發出正常一點的樂音。
手往上移動,壓下兩相對照下較為嶄新漂亮的黑鍵出來是比起白鍵更加悅耳、正常的音色,真姬的眼睛和耳朵深深知道對比泛黃的白鍵,黑鍵留下的是被遺忘的孤獨墨黑。

曾幾何時,不知不覺滲入心智那一去不復返──驀地改變的印象。
雖然是自找卻攻擊腳趾頭的這台礙眼龐然大物,曾是她眼中世上最高貴、最優雅的寶物──時時刻刻展現的都是任何事物無法與之匹敵的美。
只要坐在琴椅上,不小心考試失誤、懊悔不已的心情就會立刻平靜。抬起鍵盤蓋、一摸上鍵盤就像進入新的世界,那是美好歡愉的理想國。
現今並不如此認為了。並不是挫敗逃避現實令她討厭彈奏,而是鋼琴在忙碌備考醫大那年似乎漸漸遠離了她的生活。
──佔據心裡的一絲絲音樂夢,被父母期望的醫生夢完全取代。
隨著上頭開始堆放的書本雜物、水果提籃,蛻變成高級的裝飾大型桌子,直到意識過來鋼琴完全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長達十年以上了。
「大小姐,想要彈琴嗎?」
「啊──嗚,不用。」
不知何時站在後方的和木,嚇得真姬差點叫出聲、摀住嘴巴。
「幫我收拾一下……早餐準備好了沒?」
「是,準備好了」
紅著臉、低下頭,真姬正眼不看快速越過鞠躬偷笑的和木,往餐桌移動。
「反正不會彈了,就請人拆解扔掉吧」
坐下拿叉子戳了戳蛋黃,發呆望著緩緩流出橘紅色的蛋汁,真姬朝覆蓋防塵布的和木說。
「可是──」
慌慌張張的和木瞄到牆上裱框的醫師證,欲言又止。不久,緩緩開口。「……大小姐不要的話,考慮整理一下捐出去吧?」
「你決定就好……我要出門了」
放下餐具,真姬拿了邊上的餐巾紙抹了抹嘴角。
「路上小心」
低著頭,和木深深一鞠躬,話語落下。真姬便穿上椅背掛著的外套,拾起鞋櫃上的車鑰匙出門上班。

──西木野醫生真不愧是醫院的繼承人,多麼優秀!
──不過就是仗著父母有錢進來工作,真有那個能力嗎?
……諸如此類的客套親近與嫉妒質疑的毀謗中傷,來攀親帶故或冷嘲熱諷,真姬早已習慣──冷漠,不會有所表示,或是想為之辯護。
看透那不值得靠近,追求金錢、權力、名聲的世界。既然如此,以冷靜的高嶺花之姿用實力讓人閉嘴的生存之道築起高牆,不讓接近就不會受傷。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物以類聚──平時井水不犯河水,一旦各團體間利益相背,就會彼此衝突。而現在的情形正是如此,那些有空搞社交應酬與爭奪高位企圖賺更多錢,喪失崇高醫德的院內派系鬥爭醫生們,簡直跟笨蛋一樣。
舉高紅通通的蕃茄欣賞,真姬虔誠地自下而上仰望她認為這世上最偉大的食物,不屑一顧天台下一覽無遺的白色巨塔黑暗面。
義大利人戲稱:「蕃茄紅了,醫生的臉就綠了。」果真不錯──富含的膠狀纖維、低糖化等,有助於排便的番茄。不只含維生素C、維生素B、維生素A與類胡蘿蔔素等維生素A前驅物等營養,其中的「茄紅素(Lycopene)」,更是抗氧化能力很強的營養素。
雖然自己也是醫生,不過食物為重,預防功效上還能減少工作量也沒有什麼不好。而且重點:拜科技進步之賜,一年四季都有美味可口的蕃茄。一口爽朗的咬下,非常享受。
……現在是點心時間,閒來無事。真姬咀嚼蕃茄,自上而下、俯視底下綠草如茵的大草皮,異常多身著病袍的孩童在其中遊玩嬉戲。
「欸~醫生阿姨你是誰?沒見過」
從後面傳來的孩童稚嫩笑聲令真姬轉身,就看見小男孩與其家人──似乎打算在好天氣享受餐點,與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
「從隔壁棟來的……要回去工作了」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那孩子,真姬乾咳幾聲和小孩的媽媽點點頭就離開天台往樓下走去。
兒童大樓,醫院裡最與世無爭,六根清淨的地方──正是與此毫不相關的神經外科真姬腳踩踏的天台所在處。
此處也不寧靜啊。暗暗嘆息,真姬一腳踏進樓梯間的一片黑暗。

對一個孩子說謊,多麼不應該。
……不過所謂「要進行的工作」,與有領薪水的正式工作不同,屬於非正式也應該不算謊言。
「嗯。」猛力點頭,真姬摸著下巴也不知道是在證明給誰聽。
結束點心時間,休息還長。雙手插白袍的口袋一路閒晃,現在進行「搜尋能讓耳根清靜地方」的任務。
「琴房?」
隨意走了一段時間,真姬不經意抬頭便見到醫院內設置的音樂間,想起剛進醫院工作時,護士們茶餘飯後的八卦──聽說當初有個很喜歡音樂的女孩子因絕症死去,但父母還是為了感謝醫院的努力診治就捐贈家裡那一架平台鋼琴,才有了這個紀念性的地方。
莫名的驅力,真姬立刻在門口停了下來約莫幾秒,手就不由自主地搭上手把、緩緩推開。
暫時停止呼吸、心臟猛地被掐住無法跳動。眼前的景象,讓真姬身體猛然一顫、倒抽一口涼氣。
音樂間正中央的平台鋼琴前,坐了一名閉著眼的女子。
太過聖潔的情景。亞麻色看來柔順有光澤的秀髮,純白的病袍遮掩不住潔白的肌膚。背著窗外大量光線的照射,如果背上插了個翅膀。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簡直是……。
──天使。

照年份來算,也差不多這麼大了吧?
面對那份不真實感,真姬不認為眼前這人是天使。
關於兒童大樓的音樂間還有傳說的後續──寄宿著因絕症死去少女怨靈的音樂間,有時靠近會傳出莫名淒厲可怕的鋼琴噪音。本來以為是小朋友惡作劇,最後查清全棟的兒童及家屬也不知道是誰。就這樣……隔音好、不起眼、人又少的位置,晚上打燈也不是太過明顯。久而久之,已然成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區。
世上才沒沒沒、沒有什麼鬼呢。雖然在心裡這樣說服自己,但這裡是醫院──時時刻刻產生死與生之間的對峙交關。半信半疑下,感覺真的會……出現這類異世界之物。
腳止不住、拼命抖個不停。真姬打死也不想承認──她怕鬼,而且腿軟得跑不掉了。
忽然,轟──十指全壓平台鋼琴產生的超級大噪音。嚇得真姬魂魄彷彿被琴音震飛,重心不穩、呆愣朝後跌坐在地上冰冷的磁磚。
透過身上體溫傳導跟地面交換,全身上下湧起寒意、打起了冷顫。
「啊,對不起。你沒事吧?」
在這寧靜的空間內特別明顯的琴椅,吱──移開發出摩擦地面的響亮噪音,迴盪。而坐定的女子則立刻站起來,摸著鋼琴邊緣跑上真姬跟前。
「沒事……」摸頭,真姬下意識失魂落魄回應。
「站得起來嗎?」
應著話搖頭,順手觸上女子伸出地援手。
嘶──好冰。如此冰冷,如同屍體的觸感──登時想起對方可能是個女鬼,真姬啪地一站起來、三步併作兩步馬上跳離。
拍打醫師袍上的灰塵,警戒似地窺視女子的表情──只見她目視遠方。
讀不出來。那毫無對焦的眸,究竟在看向何方?
「請問……一直看著ことり的臉,上面是有什麼東西嗎?」那女子猛然扭過頭與真姬對上眼。
被發現了……嗎。暗暗責備自己,正要閃避視線,真姬被那帶著點點白濁、黯淡無光的蜜色雙眸給停下動作。
──失明,瞬間閃過腦袋的想法。
「還是ことり剛才吃起司蛋糕碎屑,黏在臉上了……好丟臉,嘿嘿」
避開女子摸著臉,掃過碎屑可能存在的痕跡自言自語。「……你的眼睛」真姬不由自主地伸手,在女子眼睛跟前晃了晃。
「你想的沒錯喔。」聽到真姬的問話,女子閉上眼。
臉上肌肉牽動,連眉角都猶似舒展開了的輕柔微笑──明明很美,但對比伴隨而來的話卻是不見底的黑暗深淵,殘酷的現實。
──ことり的眼睛……看不見。

查探四周環境清幽,很安靜、適合獨處的好地方。
如果不是現在這種情況的話。真姬坐在偌大音樂間正中央的平台鋼琴前想。
「老實說,你的琴彈得很差」毫不留情地直指身旁人。
「嗯,所以才需要真姬ちゃん教喔?」
互相自我介紹後,稱呼一下子大躍進。這女人是不是不懂人間險惡啊?
不,這人很聰明。擠在同一張琴椅上,偷偷窺視對方的臉,一下子就否認前者的推論。真姬實在想不起來怎麼聊的,被坑了──現在要教這個名為南ことり的女人鋼琴。
仔細思忖……只記得聊到ことり常常來兒童大樓,後來偶然間發現這音樂間後就經常獨自跑來這裡。
──ことり的鋼琴真是噪音,彈得奇差無比。
講到這裡,真姬就去鋼琴邊露一手,彈完忍不住嫌棄一頓。
說得狠心,不過也是事實。剩下只記得抬起眸,見到ことり陰沉著臉,眼角還不時微微閃爍淚光的楚楚可憐模樣。
不知不覺,兩人就坐在這裡了。
被騙了,那是裝出來的。
答應ことり請求教琴的事後,才慢半拍的意識到驚覺中了陷阱。
雖然也可以反悔拒絕,但是自尊心高的真姬,才不會收回諾言、輕易妥協。

看不見真的能彈琴嗎?心裡不知反問多少次。
就算可以,教起來也要耐心十足──真姬自認並不是這樣的人,而且也沒有心力去教這樣幾乎沒法看見的人。
她又不是慈善家或是充滿愛心、熱血的社工,只是一個跟她所鄙視的愛錢缺乏醫德的醫生們差不多,只知道如機械般運作、達成目標的冷血醫生。
「好了,要學就要認真點。記得不准喊苦,一喊就不教你。」
幸好迷糊中還是記得帶上附加條件,再次強調約定條件提醒。拍拍手,引回在琴椅上等待、閒來無事,前後晃蕩腳的ことり注意。真姬翻開隨手從邊上書架拿來的鋼琴教本,放上譜架板。
「是,真姬老師~」
俏皮地回應,ことり把手放上鍵盤,專注地等待指示。
好近。真姬愣了──這距離能看見ことり那輕輕顫動的睫毛,才發現這人真不是普通的漂亮。
「真姬ちゃん……你不舒服?心跳很快喔」
眼睛失去的話,經常取代慣用眼睛的耳朵就會變得異常靈敏。沒想到ことり聽覺敏銳到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得見。
糟糕,真姬不住在心裡驚呼,臉頰通紅延伸至耳根,低下頭掩飾害羞卻發現──腰際被ことり那纖細白皙的手臂緊緊圈住,還以為聽覺很好的這人只是把耳朵貼在真姬的胸口上罷了。
「你在做什麼啦!」
真姬驚覺又被耍了,快氣炸趕走持續賴在身上的ことり。
「只是ことり一直叫真姬ちゃん都沒有反應,所以就抱過去了唷」
歪了歪頭,一臉天真無邪的ことり抵著唇,絲毫不知反省。
這可不是一般人會做的反應啊喂。
天知道,這人還有什麼天馬行空的花樣呢?節省體力教學比較實在。
扶額,真姬感到心累,硬生生忍住吐槽也是考量憋在心中難受也比得到風暴般未知的後續好。
「……算了,快開始吧」
順手翻開樂譜,專注回到課程。

真姬不會主動問起ことり的隱私──意外事故合併併發症才導致失明。那是在每次鋼琴教學,ことり偶爾家常便飯的語氣輕快訴說才知道的事情。
母親是高中理事長,經濟來源並不匱乏的情況下,ことり平時就來兒童大樓擔任志工,與真姬相遇那天正好是復診檢查的日子。
ことり自然在之後的教學都是穿著便服。真姬沒想到的是扣除手術跟門診時間,兩人約定好每天下午都有的持續鋼琴教程中,竟然已經過了七天。
原先以為ことり只是說說,學琴是三分鐘熱度的事情。
煩躁,莫名把思緒攪動地亂七八糟。
身旁的人今天頭上綁了個深褐色點點髮圈、穿了一襲深藍毛衣、米白罩衫、粉橘格子圍巾披在肩膀上,下著卡其色過膝裙。
服裝品味意外不錯……不對,在想什麼。揮開跑題思考的真姬看著ことり慢吞吞地依照指示摸索鍵盤,一個音、一個音將曲譜上頭的一個小節壓出不成旋律的樂音。
「照你這樣慢慢摸,還沒教完4個小節太陽都下山了吧」
反正一切都要在今天結束。抱胸的手指不停敲打手臂,真姬一進來音樂間開始就表現得相當沒有耐心,以相當高標準的苛刻嘲諷要求ことり。
實際上她是打算依靠條件交換的結果,企圖讓ことり喊苦知難而退。這麼晚才想到的策略,之前的自己也太傻。
行徑不正大光明,還是要實行到底──畢竟有約定在先,讓另一方退出就不是自己的問題了。
「如果真姬ちゃん要忙的話,ことり可以自己摸沒關係。雖然曲子變難,但ことり已經抓到一點訣竅了喔」
又是這樣,笑容滿面的回應。明明從開始到現在一個小時多了,不管怎麼罵都這樣笑著說沒問題,又想獨自繼續努力的身影是想怎樣啊。
「意義不明」
嘟囔著,莫名的怒火似乎已經讓耐心值幾近磨光,抵達臨界點。
「你看不到,就算學了音樂這種浪費時間的事情也沒有意義……究竟是在堅持什麼啦!」
ことり彈到小節末的最後一個音,真姬終於忍不住激動地說出羞辱的話。
隨著鋼琴的尾音結束,靜靜的,ことり將手放在膝蓋上。

深邃而凝重的沉默,瀰漫兩人之間。
再怎麼著急、想趕緊結束這場眼中浪費時間的鬧劇,真姬也明白自己的話錯得多麼深重。
「那個……我不是這個意思。對不──」
真姬笨拙、彆扭地捲弄那豔紅的髮尾,話才到一半就被打斷。
「ことり我呢……聽得見真姬ちゃん對音樂的喜歡喔?」
娓娓道來的音量儘管很小,但空曠室內還是讓那溫軟柔和的嗓音清晰迴響。真姬見ことり轉過來面對自己,臉上依舊掛著微笑,但是其中從眉角間蘊含更深的溫柔。
「才不是。從我就讀醫學院開始,我已經不再彈琴了……上次示範也是很生疏、很差勁啊」
大聲反駁,實在不能理解ことり從哪裡聽出來,這對自己而言沒有興趣的東西是喜歡的。
「真的不喜歡……真姬ちゃん就會直接走開,當初就不會示範一手,來阻止ことり的『噪音』囉?」
「那只是──啊!」
無言以對而且臉頰被啪地砸上、嘴也被掌根壓住。
儘管無所辯駁,不過ことり說對了──真姬確實很看不過去對音樂沒有造詣還胡亂彈奏的人。
「ことり還沒說完,這樣是不行的喔。知道嗎?」
在ことり的手掌心內,真姬就像是個毫無招架之力的孩子,她默默的點點頭等ことり開口。
「然後,就算只有一點點……希望可以像真姬ちゃん的鋼琴彈得那麼棒,這樣可以當作是ことり想學琴的理由嗎?」
ことり那緊緊皺縮的眉頭,黯淡無光的眼神在夕陽的反射下,似乎都活絡起來,反射不時閃爍的金光正頻頻訴說其中的認真。
互相注視好久、好久,最後真姬無奈地大力從鼻腔吐出一口氣,嘴角放柔、繃緊聳高的肩膀也放鬆不少。
「敗給你了。真的是……嗚哇啊」
促不及防,巴在臉上的雙手忽地用力搓揉,讓真姬發出一陣尖叫。
「皮膚變差了~別太操勞,早點睡☆」ことり調皮地揉按完放開手,嘴角是帶有調戲意味的一抹溫柔微笑。而真姬被這舉動,氣得肩膀都顫抖起來。
「你這傢伙……意義不明!」

從小應著父母的期望抑或是稱為壓力,努力讀書考上醫大。
完成學業、進入醫院擔任實習醫生、結束實習,最終成為了腦外科醫生,應該是值得開心的事情。壓力來源的父母那邊卻沒什麼表示,就像──當上醫生是理所當然的天職。
如今想來,當上醫生的目標就好似登山者攻頂,踏上山頂的那瞬間卻感到人生──立刻停滯了。
除了每天兢兢業業的工作,漫無目標的人生並沒有特別的實感──就連現在,骨肉相連、持握著手術刀的手,彷彿都不是自己的。
「西、西木野醫生?」
飄忽的視線,聚焦。身邊的護士拍打肩膀,嚇得真姬差點落了手上的刀。
「不好意思」
現在是重要的手術,不允許胡思亂想。真姬趕緊道歉,專注回手上的工作。
不眠不休進行大手術,在辦公室睡了一、兩個小時繼續看門診。拖著疲累的身子,真姬晚上回到家連外套都沒脫,直直往沙發撞上──猶如在玄關隨慣性亂飛的鞋子躺著癱軟無力。
──皮膚變差了~別太操勞,早點睡☆
明明很累,腦子卻還在飛速運轉──隨著想像的聲音,漸漸浮現ことり的臉。
明明自己對這個世界比她要看得更加清晰,事實並不如此……自己的道路,已經充滿了迷茫。
開朗、奮進帶著和煦微笑的少女,比自己大一點、能當姊姊的存在……不對,或許並不想僅僅是如此?
「在胡思亂想什麼啊!」
痛罵一頓,身子起來一半忽然全身力氣都散了,又躺倒柔軟舒適的沙發。
「被關心,才不開心呢……我不會聽你的話乖乖睡覺,こ、とり。」
碎碎念、戳著米白色的皮質沙發,真姬嘴裡說的都跟行動都完全相反。
寧靜無人的空間,只有時鐘滴滴答答行走地聲音。而真姬也不自主漸漸闔上眼──任由世界變得一片漆黑。

「大小、姐……大小姐,該起床了」
「和木小姐……早上了?」
應著輕柔推嗓叫喚,睜開眼──視野映出的和木,一臉擔憂。
「是的,早餐已經準備好了……今天還要上班嗎?大小姐您臉色不太──」
「沒問題,今天門診比較晚。我去準備一下」
馬上伸出手掌制止和木的話,真姬揉按其中一隻視線尚迷糊的眼,起身踏地。毫不理會披在毯子往身上滑落,直直往洗手間梳洗。
注意到鏡子反射出時鐘的刻度,並不是能夠虛耗光陰的鐘點。
晃動腦袋,甩開發楞的一片空白思緒。關上水龍頭,在水流漩渦流光時踏出洗手間。
「欸……和木小姐,那架鋼琴」
猶豫第二十五次,戳著早餐的煎蛋也早開出了七十五個洞。真姬低頭偷窺著鋼琴,終於朝和木發問。
「大小姐,我才要跟你說捐贈的事情呢,其實啊──」
「……不要捐!」
真姬一聽,激動地放下叉子,打斷和木從廚房走出來說到一半的話。「不好意思……」為不理智的行為,感到羞愧。
坐回來的真姬,臉頰紅通通地不敢抬頭。
「我是說,想留著作曲……改天派人保養。還有……要捐贈的是哪裡?我親自去道歉」
在原地呆愣許久的和木,偷偷捏了臉頰,終於確認這不是夢。
「……不用勞煩大小姐了」
如同往常,一派的完美彎腰敬禮,似乎掩蓋不住和木語氣中感動的顫抖。

門診、病歷、手術、開會,就連新增的一對一鋼琴家教任務……這些都理所當然的完美、有效率達到目標,並沒有延宕任何事情。
頭卡在天台公園椅背上望著青空,真姬老覺得心中空空的,似乎缺了一塊,不太踏實。
今天是ことり跟病童們說故事的日子。才開始,離結束時間還……久。
或許是等待時間還久,又或是說勵志故事的表情──就像是在對照ことり本身的經歷:為什麼能如此樂觀開朗的面對人生呢?還是說,那是ことり一出現就被病童們簇擁、大受歡迎的景象,實在有些……羨慕跟微微的不甘心。
等等,這樣搞得自己像是在嫉妒啊!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的真姬,自己都覺得還真是滑稽。
「西木野、醫生,嗚……」
後方的人似乎被真姬跳起來的行徑嚇到,稍微後退一步。
「嗯……你是?」
沒見過的生面孔,穿著護士服……上上下下、來回判斷應該是醫院的工作人員。
「其實我、我……我一直很仰慕您!」
朝真姬懷裡塞進一包東西,護士就飛也似地一溜煙不見了。
打開包裝,裡面是精緻的手做巧克力。莫名其妙,這是今天收到不知道第幾個──明明自己除了工作需要外老避著他人,怎麼會有人送禮呢?
「嗯嗯,有很香的味道」
疑惑中,軟綿綿的嗓音就順著導盲杖敲擊地面的規律聲響傳來。真姬順手查看吊在上衣口袋的手錶,才發現自己胡思亂想、浪費時間已經這麼晚了。
「巧克力啊~真姬ちゃん很受歡迎喔?」
不像名字反而像隻小狗,當真姬看到ことり走過來,嗅了嗅空氣的味道後浮現的第一個想法。
「才沒有這回事吧……要吃嗎?」
捲弄髮尾,真姬彆扭地另一隻手遞出巧克力。
「不用了」
搖頭拒絕,ことり緩緩地坐到真姬所在的公園椅,將導盲杖折起來放在腿上。
「那是情人節巧克力,可是飽含著製作人的思念喔」
原來如此。聽ことり一席話,真姬想起來情人節到了……不過最令她奇怪的是──去年並不是這般景象,還是搞不懂為什麼今年很多護士都跑來送禮。
「來,這是ことり給真姬ちゃん的份……當然是友情的,小鳥報恩?嘿嘿」
「嗯,好。才不高……謝謝,不好意思、沒有準備」
當真姬接過ことり微笑遞來的禮物時,她承認稍微有一點點開心,連說出來的話都變得「些微」坦率點。
「沒關係」
揮揮手表示不介意,ことり抿了抿唇、握緊了導盲杖,出神地望向遠方。
有點奇怪,真姬想。
總是掛著溫柔笑容守望自己的ことり,與平時的氛圍不同。可是真姬實在說不上來是哪裡奇怪──感覺、直覺,這種不科學的事情,她從來不會依靠。只會擁抱理性與冷靜的科學結果。
「ことり……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
現在……真姬她似乎打破了她所信奉的理性科學,而ことり猛然一顫的肩膀也告知了她的推論正確。

或許ことり的重要性與影響力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深深滲入了真姬的生命中。
最近,真姬突然發現了她的人際關係……莫名的變好。雖然實際上並沒做什麼事情,只是很普通的能跟其他的醫生跟護士聊個跟工作上不相關的話題,短短幾分鐘而已。
而她總是匆匆忙忙停不下來的忙碌腳步。最近緩了下來,已經看得到路邊的小花不畏挑戰、耐著風雪努力成長──那些生命中微小又重要的樂觀事物,都是ことり身體力行,拄著導盲杖在每次課程結束後的散步中教導的。
當思考轉變成正向的時候,連看出去的風景都會有所不同。
這樣的改變……不討厭,肯定是ことり的功勞。然而,這樣的自己卻只能當個普普通通教琴的人,難以報答恩情。真姬自我嫌惡地坐在音樂間的琴椅上,雙手交疊、抵著額頭,發呆似地望著鋼琴黑白相間的鍵盤。
「哀……」十根手指頭都數不清的嘆氣。
最近醫院引入了最新的治療失明的技術,而還看得見模糊影像的ことり是有機會透過這個技術重見光明,相對的代價便是完全失明。
那是ことり一週前深深煩惱,最後被逼問出來才知道的事情。
真姬現在後悔了,自己不是ことり的主治醫生,實在沒資格插手,而且不應該勸ことり去接受這個手術,如果失敗……現在ことり的笑容還能持續下去嗎?
「哀……」再度嘆氣,真姬她都為只能嘆氣的自己開始嫌煩了。
轟──十指隨便全壓的超級大噪音,企圖因此甩開悲觀思考。
從口袋裡掏出來,是趁偷偷躲在角落等ことり手術結束時想到旋律而做的樂譜。
在譜架板上擺放整齊,真姬已經下定決心了──今天拆繃帶的日子,不管是喜是悲都要如天台交換的約定:笑著送這首曲子。

──果然……失敗了嗎?
看到來人拄著導盲杖──睜不開的眼睛、溫柔的微笑,不復存在。
取而代之勉強牽起的嘴角,告訴了真姬──ことり是悲傷也會強顏歡笑的人啊。
「對不起呢,真姬ちゃん」
「為什麼要道歉啊……你是笨蛋還是愚蠢?」
回答的話語聽來似乎沒多大差別。但只是知道ことり又犯不問是非,總是把錯往身上攬的毛病,下意識狠狠教訓一頓。
……真的、真的很討厭。可是真姬覺得最煩的是眼眶是不是被人自動灌水,眼淚不由自主落在鍵盤上,留下點點水痕。
「噗哈──哈哈哈!」
驀地,站在眼前的ことり肩膀開始不自主顫抖,接著捧著肚子、狂笑不止。
「欸欸──?」
驚恐面前人的變化,真姬整個思緒呆愣原座。
「對對對、不起,可是真姬ちゃん的反應,很想……看」
直到ことり笑得眼淚都擠了出來,真姬才發現又被耍了。
儘管很生氣,看著ことり那原先黯淡無光的眸變得炯炯有神望著自己,欣慰不少。
不由自主地想……果然是很漂亮的人。

「哼,要處罰你──」
漂亮跟整人是兩回事。每次都被整實在很不服氣,真姬哼地繞過鋼琴,氣勢洶洶走到ことり面前。
貼在ことり耳邊幾近細如蚊聲的後半句話讓時間彷彿停滯。
出乎意料外的告白猶如不定時炸彈碰地紅了──笑得停不下來的ことり一臉,似乎被爆炸的衝擊餘波直接攻擊到而動彈不得。
良久的沉默,散逸在兩人的氛圍間。
「聽不到……ことり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反應過來的ことり,無聲地不停地用小碎拳往真姬胸口敲打。
「哼,這種話不要讓我在說第二次啊」
明明話是自己說的卻也紅透了臉,真姬扭過頭順手捲弄起她那豔紅髮尾。絲毫不理會ことり的攻擊良久,最後不知道是受不了還是想通了,嘆了一口氣。

「啊──」突然被抓住出拳的雙手,ことり驚呼出聲。
往上瞧見真姬的臉不住呆愣,清晰無比的視野中映出──是個美人,「第一次見面」就這麼想了。連眼睛都是如同紫羅蘭的美麗眼眸。
那認真板起的漂亮臉孔,此刻嘴巴正一開一合,待說些什麼。
ことり才想到被人制住,扭動身子想要逃脫。
「ことり,不要動、看著我!」
「是!」
大聲喝斥,阻止ことり的掙扎。真姬等ことり看過來後,深呼吸一口氣,真姬打定主意鼓起勇氣,下定決心。
「別想逃,我說啊……」
──不聽也要強迫你,我要讓你聽我彈奏一輩子鋼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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